绿怪人哈特曼 1985年·夏天(第2/4页)

我的情绪随着回忆奔腾,就像大海一样:一下子满涨,把整个沙滩淹没,看不见任何海域里的生物;一下子又远远地退落,只留下被阳光曝晒过度、灼烫得无法靠近的热沙。

在这段时间里,我尽可能把我知道的、所想起来的全都说了出来,坦白且诚恳地告诉他们。我希望能够提供我所知道的一切,让他们赶快查出安娜真正的死因,抓到那该死的凶手。

但是,在这些问题中,我不得不隐藏了一个问题的真正答案。

我对他们,对安娜,还有对我自己,说了谎。

当时我已经住在法兰西家有一阵子。我还记得那一年安娜刚满十五岁,进入S镇的达尔中学就读。

那个时候的安娜似乎变得敏感纤细,对很多事情都想太多;有时候甚至一整天都不说话,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曾经试着敲门,想知道她整天都在里头做什么,但是敞开的房门永远只看见桌上放着书,以及柜子上那台小型收音机流泻出小声的爵士乐。

我记得爵士乐听起来总是轻快、活泼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当时在安娜身边的这些固定音符,仿佛扭曲了原本的形体,听起来不那么顺耳,甚至有些悲伤。

而房间里的安娜在看书。永远都在书桌前看书、听音乐;她永远都在这个时候,对着站在门口的我回头露出一个好看的笑容。

连笑容的弧度都一样。我只能看见这些,看不见这些的背后,安娜真正的思想。

我记得以前我与安娜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那个时候,她所想的和会说出来跟我讨论的,完全不像一般女孩子,比如我那两个姐姐莎拉与贝西卡。她们两人只关心周遭人对她们的看法、印象,以及如何使自己更加漂亮的各种古怪做法。

我记得莎拉在十四岁那年,曾经为了减肥连续两个星期只吃苹果的纪录。最后的结局是我的老母亲把在教室昏倒的莎拉送进医院。而贝西卡则喜欢涂抹一些味道很重的东西在脸上,把整张脸弄得像鬼一样,后来因为皮肤严重过敏,像出了水痘,脸上全都是红烂的疹,她才停止这些白痴举动。

安娜从不在意别人对她的看法,也不关心自己有没有符合杂志里女孩的模样。她最常与我讨论的是关于周遭人的生活。

⊙邻居贾克为什么总是站在门口对着他的母亲大吼大叫,且从不帮忙自家杂货店的生意?他怎么能够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进出,而始终站在门口抽烟?

⊙为什么南西咖啡馆的门口会聚集那样多游手好闲的人?他们的世界与我们不同吗?他们感觉到的时间是不是流动得比我们的缓慢?还是时间的流动感在他们身上起不了作用?

⊙在马兰伦大道后头的邮局大楼里面工作的邮差们,在为每户人家送信时,能否感觉到手中信件的重量?那些被赋予情绪、承载近况的信件,能不能真正地传达出情感的真实模样?

⊙在门口坐上一天的贝蒂婆婆,我观察过她都没有起身,可能好几个小时眼睛都闭着,她在等待什么?还是她其实什么都没想,只是想坐在阳光下睡觉?

⊙字句与诗词,可以取代看不见的感情吗?

⊙戴夫商店前面的老狗乔依,为什么总是无精打采地躺在地上?我摸过它,我知道它的毛会在冬天时变得更浓密,而接近夏天时则开始脱落!

⊙当人们对着对方说“我爱你”时,心里真的知道这句话的意义吗?他们如何弄清楚自己的感觉?

关于这些抽象或生活中的问题,我与安娜可以聊上半天。我想我十分认真地面对她每次提出来的问题,把我所想象的、所能理解的世界的模样,用自己的方式跟她说明。

直到有一天,她问了我一个问题,我哑口无言,什么话都答不出来。

我记得当时我沉默很久,然后假装若无其事地拍拍她的肩膀,要她不要想那么多。那是我第一次没有绞尽脑汁地与她站在问题与疑惑的同一边,那也是我第一次把她当成一个不懂事的小孩。

我慢慢回忆起来了。

就是从那天开始,安娜把自己关进了自己的世界中,拒绝任何声音进入。

这个问题被抛出来,隔绝我与她之间的交流与友情,是在接近圣诞节来临前的一天。

安娜在那天一早,偷偷地告诉我她的计划,邀我一起搭公交车,两人到市里最大的华登百货公司替法兰西和葛罗莉挑选圣诞礼物。

那天早上10点半,我们两人像是藏有秘密的两兄妹,兴高采烈地带着从杰利快餐店打包的早餐,到马兰伦大道的街尾坐上公交车。在漫长的乘车时间里,一边咀嚼着三明治,一边看着窗外迅速转移的街景。

位于T市市中心的华登百货是这地区所有小孩子与青少年的梦想胜地。

整栋二十层楼高的百货大楼,每一层都有为不同年龄阶段的人提供的商品。十五到二十层,则聚集精致的美食与娱乐器材,让来这里的任何人满足地把自己丢进去。从来没有人会失望地离开。

圣诞节的前夕,百货大楼前的大道上挤满了人潮,嘈杂喧嚣的声音在其中汇流奔腾。汹涌的大批人群穿着各种颜色的羊绒或羊毛外衣,厚实鲜艳的羽毛外套,在每间糕点房、面包店以及理发院中进出。可见过圣诞节的时候,最需要的是新鲜且装饰精美的奶油蛋糕、各种形状的姜饼以及清爽利落的发型。

我与安娜在市中心站下车后,把早餐的纸袋丢进旁边的垃圾桶中,就全力地挤进人群,敏捷地穿过众多人潮,坐电梯到达华登百货的十楼,也就是礼品部门。

电梯一停到十楼,就看见耸高、华丽的白色塑料圣诞树竖立在正前方。大约有两层楼高的高大圣诞树,上面挂满闪亮的灯泡、卡片与饰品,极尽奢华与壮观。我们站在那里抬头观赏,整层楼因圣诞树而充满了过节的喜悦。

安娜好奇地伸手触摸了红白相间的拐杖糖果,还有那些发着亮光的小东西,眼里满是小女孩的天真。于是我暗自决定要买一打这种糖果送给她当圣诞礼物,让她吃到明年夏天都吃不完。

之后,她迅速地挑了一件深蓝色衬衫给她的父亲法兰西。看起来她早就想好要买什么礼物。尺寸完全正确,颜色也很搭配法兰西那头深棕色的发色和被阳光晒得有些古铜的肤色。我则买了一份从曼彻斯特进口的烟草,装进金属制的正方形烟盒中,打算献给我这位好友。

而葛罗莉,我在之前就想过,要买一顶用软细竹藤编织的草帽给她。她的气质很适合这种材质自然、又带有浓厚欧洲气息的草帽。夏天需要戴帽子,或许在冬天偶尔出太阳时,戴上也不会唐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