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悦一个影子(第2/3页)

或许也因为,他所指出和赞赏的“自我克制”的诗歌品质,以及那种处理情绪的沉静手法,恰恰正是我自己作为一个现代诗歌习作者长久以来最愿意追随的。在人类生活的各个层面,我们被引导,被验证,但与此同时,我们也在挑选。

在一篇谈论他人及其著作的文章里,第一人称单数(以及那些时不时以“我们”的面具形式出现的“我”),其出现频率似乎不宜过高,否则会显得有些轻佻和冒失。我正在违背这个规则,或许唯一可以欣慰的是,我的谈论对象约瑟夫·布罗茨基也在这么做,虽然他一定比我更具自我省察的能力,但依然还是带着一丝不安。《取悦一个影子》的第三小节就是从面对这样的不安开始。布罗茨基对此解释说:“批评家,在论述具有独特风格的作家时,不管是多么无意识地,都会采用他们的批评对象的表达方式。简单地说,你会被你所爱的东西改变,有时候达到失去自己全部身份的程度。”第三小节的主导动机,是爱。而那“爱得更多的一个人”,是“我”。

在爱的层面思索艺术乃至人类的真理,这是古典作家常用的方式。在柏拉图的《会饮篇》中,智者们接二连三赞颂天上的爱若斯,但唯有等到阿尔喀比亚德闯入,对爱神的赞颂才落实到苏格拉底这个具体的人身之上。在古典哲人那里,爱首先是一种具体而微的一对一的关系,一种“人类物理学”,是一个人在被另一个人(或神)所吸引的情状下开始向上攀登,因为一个人要在爱中上升,所以爱一定不是某种旨在维持平衡的天平,那个爱得更多的人,一定也是被爱的力量推动向上的人。在此意义上,那些杰出的现代作家,无非是一些尚有力量不断回返古典怀抱的人。

我们由此可以理解,为什么在第三小节中布罗茨基开始花很大的篇幅谈论奥登的面孔,在他认识他之前,通过照片。“我们总是在搜寻一张面孔,我们总是想有一个可以实现的理想,而奥登当时非常近似于一个理想。”与此同时,我也有一个意外的发现,即布罗茨基文论的魅力很大程度建立在他对于引文功用的弃绝之上。我当然并非意指布罗茨基在论述中百分百地不引用他人,而是说,他几乎不依赖引文去推动词句的前进,这是他有别于诸如博尔赫斯这样类型的作家之处。他谙熟的是一种类似亲密交谈式的行文策略。一种几乎是一对一的,直面事物和问题本身的对话,一种依赖自身的思辨力和反省力缓缓前进的言说,在柏拉图的时代,人们称这样的对话和言说为辩证法。“因为诗人不是寻找承认而是寻找理解。”在另一篇分析茨维塔耶娃长诗《新年贺信》的文章里,他说道。在这一点上,严肃的现代诗人和古典哲人一样,某些时刻寻求的都是具体的、某一位倾听者的理解。而这样的、旨在寻求理解而非说服对方的言谈方式,也只有可能建立在爱的关系之中。那些发生在爱人之间的谈话,通常拒绝引文就像拒绝第三者,爱人们不会在争吵时引用莎士比亚或亚里士多德以壮声色,在亲昵中也不会。

似乎是为了抵消这种在爱中不断上升的重力,这篇文章的第四小节转入一种相对轻松的日常氛围,布罗茨基在此回顾了自己从奥登这里所蒙受的莫大恩惠。先是在未曾谋面的情况下,奥登就为他撰写了企鹅版诗选的导言,随后,在1972年的奥地利,刚刚被驱逐出境的布罗茨基又受到奥登热情的照顾,后者还帮助他安排和筹划未来在英美文坛的出路。他们一起去伦敦参加国际诗歌节的朗诵会。在那些日子,奥登执意请求他直呼其名(我们必须明白,并非每个人都随便有资格称呼奥登为“威斯坦”的)。“如果我曾经希望过时间停顿,那就是这个时候,在泰晤士河南岸那个巨大的黑暗房间。”这句话是这一小节最为强劲的音符,但也仅此而已,布罗茨基明了,自己面对的是一位具有可怕抒情才能的诗人,“结合了诚实、超脱与克制”,尽管这个人已逝去,但最好的回报方式仍旧是以他的标准行事。

第五小节是文章的最后一节,从奥登最后的日子谈起,结束于自己十年前最后见到奥登的那个时刻,遥遥地向第一小节的葬礼主题致意,但又是相对平静的。其中,布罗茨基轻描淡写地提到了克尔恺郭尔。我遂想起《恐惧与颤栗》草稿版的题记:

“写作吧。”

“为谁写作?”

“为那已死去的,为那你曾经爱过的。”

“他们会读我的书吗?”

“不会!”

奥登会读布罗茨基的《取悦一个影子》吗?不会。

3

过去这一二十年坊间能够看到的中文现代诗论,在其最好意义上,也多半向着海德格尔论荷尔德林的路数而去,即强调基于某些核心词汇乃至概念的玄思,譬如一首诗里倘若反复提到“黑暗”二字,那么相关诗论务必先要做一篇关于“黑暗”的论文,诗句仅仅成为供论文佐证的例句。英美诗歌批评中最常见的文本细读,虽然早有引进,但实质影响并不大,一方面或许因为时人的汉语诗歌并没有多少能够真经得起细读,另一方面大概也是翻译糟糕的缘故。前两年有王敖编选翻译的《读诗的艺术》一书,挑选了主要是英美系如肯尼斯·勃克、海伦·文德勒、理查德·威尔伯、奥登等人的诗歌细读文章,著译俱佳,算是空谷足音,但毕竟散金碎玉,没有形成气候。

布罗茨基《小于一》中有两篇超级长文,《一首诗的脚注》细读茨维塔耶娃的长诗《新年贺信》,还有一篇就是《论W.H.奥登的长诗〈1939年9月1日〉》,我建议每个对诗歌这门艺术稍有兴趣的读者都把这两篇文章悄悄作为试金石,去检验一首诗,一篇诗论,进而,去检验自己对于诗歌的认识程度。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这两篇长文又是和整本《小于一》不可分割的,它们之于《小于一》的关系,有点像压舱石之于船,如果没有它们,这艘船会受制于某种政治隐喻的轻薄风向,而如果没有这艘船,石块或许也会沉入水底。更为重要的是,这两篇文章唯有和诸如《取悦一个影子》这样因爱之名的文章置于一处,才能让我们更明确地感受到,爱如何具体在语言中实践和完成。

爱是一种具体的关系,并在关系中得以澄明。语言尤其是诗歌语言同样也是如此。在一首诗中,重要的不是你说出的某一个词,而是你围绕这个词又说出的第二个词、第三个词……是词与词乃至句与句之间的关系,构成了具体的诗意。这和音乐非常相像,一首乐曲可以从任何一个音开始,一首乐曲也并非要创造新的音符或调性,而是创造音符与音符之间、调性与调性乃至无调性之间的崭新关系。按照布罗茨基自己的话说,“是第二行而不是第一行表明你的诗的韵律走向”。因此,要想有效地谈论一首诗,首先唯有细读某些外部和内部的关系、这首诗和那首诗之间的关系、这首诗内部一个词与另一个词之间的关系、一行诗与另一行诗之间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