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怜悯的小说学(第2/4页)

无独有偶,在《无愁河》的序言里,黄永玉说:“在文学上我依靠永不枯竭的、古老的故乡思维。”

故乡思维是什么?正如《繁花》中有汹涌而来的上海闲话,《无愁河》中也有着澎湃热烈的湘西土语,但它们都不是类似曹乃谦式的那种凭恃方言以展现某种独特地域风情的所谓方言小说。《繁花》和《无愁河》作者们的志向,并非打造出一个为观光客和怀旧者服务的民族风情园,而是创造出一个有人歌于斯哭于斯的生活世界,一个在他们的爱中得以保存的完整的故乡。刘醒龙曾在文章里引用过一句很漂亮的话,“再伟大的男人,回到故乡都是孙子”,《无愁河》就是从一个两岁的小孙子写起,耄耋老者在写作中朝向故乡,那故乡带着无数的声光面影带着全部的存在,在他的生命中缓缓出现,他现有的生命于是暂时中断,一切重新开始,他重新成为赤子。这,是唯有在爱的时刻才得以发生和持续的行为。

性和欲望让我们时刻想到可怜和孤独的自身,即便考虑到对方的欢愉程度那也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但爱并非如此。或者说,爱的写作,正是令人暂时割舍一己的孤独存在,消弭作者过于强大的自我意识,让一个人奋力去成为另一个人,从而得以真切地感受世界的差异性和复杂性;爱的写作,就是召唤那些亲爱的人来洞穿自己的生命,而不是企图凭借一孔之见去解释他者的生命。也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有可能更好地理解布勒东的话,“艺术最简洁的表达,就是爱”。

也唯有在爱中,一个写作者才得以穿越时光的洪流返回故乡。

“他两岁多,坐在窗台上。”这是《无愁河》的开篇,或许在很多年后会成为又一种值得流传的小说开篇。他坐在窗台上,太婆在和他说话,外面的香味、雨点和太阳一点点渗进来,更多渗进来的是声音,人的声音,凌乱,嘈杂,东一句西一句,有一句没一句,又急速涌进外头来客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报信声,那是爷爷要从北京回来,整个家就一下子忙乱和振奋起来。就这样,写到32页,“朱雀城”这个词才第一次出现。这种未必刻意的安排,暗示出不同于以往全景小说或长河小说的写作态度,虽然小说第一部名为“朱雀城”,但作者没有打算从远至近、从外到内、从环境到人这般的有条不紊按部就班地推进和展现,相反,他在这里像是一个陷入爱中的人,他能听到看到感触到的,是爱人具体而微的面容、身体、动作和声音,而不是爱人的出身、工作乃至经济状况等外在的属性,他直接进入对方的存在之中,进入那个两岁男孩的身体中。

在很多层面,《无愁河》与《繁花》都有共通的特质。它们均不在当代中国小说现有的诸趣味当中,它们都像是一个意外,一种反戏剧性和反隐喻的、“仅仅是按照事物本来面貌给我们描述事物平静状态”的小说。此外,这两部小说里都有新的、没有被暴力和谎言败坏过的中文,有无数嘈杂且真切的活人的声音,又都有力量连通那个正在消失的老中国。并且,如前所说,《繁花》作者堪称处理宏大场面的大师,而在《无愁河》中,那些连通无数琐碎日常瞬间的,作为平静生活中的值得期待和回味的宏大欢宴,也被处理得同样出色。

但唯独在爱的层面,以及随之呈现出来的精神气质上,这两部作品又或许是不同的。《繁花》有点接近于《围城》,是中年人经历世故之后的冷眼与风趣,当然也有成熟的体谅和宽容,无论怎样,作者与他笔下的大多数人物之间,还是保持着适当的疏离,他愿意观看和倾听他们,但未必会愿意爱他们所有的人,繁花落处,隐隐的是阵阵秋意。相对而言,《无愁河》第一部则更接近于前四十回《红楼梦》尤其是大观园的部分,有少年人对于万物和众生无有拣择的爱惜,处处透着一种不管不顾的明媚春日的气息。是爱让一个老者再度年轻了吗?

他写大雪天,唐马客的家被人恶作剧地堆上一个大雪球堵住门口:

尤其令人振奋感动的是唐马客家堵住大门口的那一坨足足两张方桌那么高的大圆球。纯粹毫无主题,抽象到极,莹澈,光滑,迎着曦光。

“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神称光为昼,称暗为夜。有晚上,有早晨,这是头一日。”

这明明白白是对唐马客门口的那坨大雪球说话的。

上帝都说话了,唐马客却是不高兴。他在屋里喊,他出不来。他不晓得,也拿不定主意应该骂娘还是应该好笑。他也不敢开门。门一打开,那么大一坨雪涌进堂屋怎么办?他“深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他干吼也吼不出所以然。门口围了很多人。

幼麟和他喊话:

“老唐,我是幼麟,要我们怎么帮你?”

“帮我查一查,是哪个狗日搞的名堂?”唐马客在屋里叫。

“要查,也是以后的事;眼前想个办法让你一家出来!”

听幼麟这么说,看热闹的人里头也有舍不得的:

“那么好的东西,毁了可惜……”

另一些人讲另一种话:

“人家家门口,也要过日子嘛!这雪迟早要融,留不住的。”

街坊们帮着把雪球铲了,唐马客走出家门,开始抒发,讲话,猜测是谁干的,一直讲,

讲到,讲到,太阳出来了,那么好的太阳,那么蓝的天。

你可以想见一个快九十岁的老人怀着止不住的笑意写这些文字,在他的笔下,那些逝去的人们依旧不停在讲热闹的话,四季跟着流转,又仿佛永恒降临,一切都不曾毁灭,“那么好的太阳,那么蓝的天”。

他写朱雀城几条要紧的街,写街上的店铺,食货铺子“兴盛隆”,卖时鲜水果和烧腊的四代祖传“曹津山”,剃头铺,悦新烟店,广达银匠铺,悦升堂响器铺,布店“孙森万”,“同仁堂”中药铺……他就这么一家店一家店写过来,有些是大写意,有些是工笔细描,有些则是水墨点染,一段轶事掌故,几句买卖闲谈,三两个好玩的人物,他就这么一口气一条街一条街写下去,好放纵,好明亮。他说:

请不要嫌我写这些东西啰唆,不能不写。这不是账单,是诗;像诗那样读下去好了。有的诗才真像账单。

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因为被春天的光芒照彻,成了诗,也就成了生命树上崭新的创造。

也会记载一些黯淡烦愁的时刻。比如序子的父亲幼麟终于要离开朱雀城的闲散岁月,去外地讨生活,一帮朋友凑了雅集在细雨的夜里来送他。喝茶喝酒挨了两个小时,终于有人开始唱歌,唱《春江花月夜》和《梅花三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