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亨利·范德卢顿夫人静静地听着表妹阿切尔夫人叙述。

范德卢顿夫人一向非常安静,而且虽然因天性和受过的训练而不善表态,却十分愿意善待喜欢的人。事先知道这些事情固然不错,但即使有过亲身体会,也并不总能抵挡麦迪逊大街上这间高顶白墙的会客厅里传来的阵阵寒意。浅色织锦扶手椅显然专门为了这次会客而揭掉了椅套,而壁炉架上的镀金装饰品和以古雅雕花画框裱起的庚斯博罗的《安吉莉卡·迪拉克夫人》依然罩在白纱之中。

亨廷顿创作的范德卢顿夫人画像(以黑色丝绒和威尼斯针织花边绘制)与她漂亮的女祖先画像相对而立,大家都称“可以媲美卡巴内尔”,虽然已绘成二十年,却依然“活灵活现”。的确,坐在画像下倾听阿切尔夫人说话的范德卢顿夫人就像画中人的孪生姐妹——画里的女士皮肤白皙、容貌年轻,懒洋洋地坐在绿色窗帘前的镀金扶手椅上。范德卢顿夫人在社交场合时——或者说,当她打开大门迎接客人时(因为她从不外出吃饭)——依旧身穿黑色丝绒和威尼斯针织花边。她的金发没有花白,只是褪色了,依然在前额处平整交错地分成两边,浅蓝色眼睛之间笔挺的鼻子只在鼻翼处比画像中皱缩了一点儿。实际上,纽兰德·阿切尔总觉得她是被可怕地密封保存在一种完美无瑕的环境中,像一具因常年埋藏在冰川中而依旧红润的尸体。

和家人一样,他敬重并且钦佩范德卢顿夫人。但他发现她虽温顺柔美,却比他母亲阴森年迈的姨母们更难以亲近。那群苛刻的老姑娘还没听清别人的请求便早早本着原则说“不”。

范德卢顿夫人的态度不置可否,但好像永远倾向于宽容大度,然后薄薄的嘴唇露出微笑,几乎从不例外地说:“我需要先和我丈夫商量一下。”

她和范德卢顿先生是如此相像,阿切尔经常想,在经历了四十年亲密无间的夫妻生活后,两个如此融合的个性如何还能区分彼此,进行商量这项有争议的活动。由于夫妻两人从来没有在私下斟酌前做出决定,阿切尔夫人便和儿子说明来意,静心等待那句熟悉的话语。

鲜有惊人举动的范德卢顿夫人此刻却伸出修长的手拉响铃绳。

她说:“我想让亨利听听你刚刚告诉我的事情。”

一名男仆出现了,她庄严地吩咐:“如果范德卢顿先生已经读完报纸,请麻烦他过来一下。”

她说“读报纸”时的语气就像一名大臣的妻子在说“主持内阁会议”一样——并非因为高傲,而是出于长期的习惯。朋友和亲戚的态度也让她觉得范德卢顿先生的一举一动都像祭司那般重要。

她举止的迅速说明她和阿切尔夫人一样认为事态紧急,但是为了避免让人认为她未经讨论便做出承诺,她又无比温和地说:“亨利见到你总是很高兴,亲爱的艾德琳。他也希望能亲自祝贺纽兰德。”

双扇门重新庄严地打开,亨利·范德卢顿先生出现了。他高大消瘦,穿着双排扣长礼服,金发已泛白。和妻子一样,他鼻子笔直,眼神有着同样的冷峻温柔,但颜色是淡灰色而非浅蓝色。

范德卢顿先生兄长般亲切地问候阿切尔夫人,用和妻子一样的措辞以低沉的声音祝贺纽兰德,然后像统治君主一样自自然然地坐进一张织锦扶手椅中。

“我刚刚读完《纽约时报》,”他说,修长的十指指尖相对,“在城里的时候,早上事情太多了,午饭后读报更方便。”

“啊,你说得很对,我记得我的埃格蒙特叔叔以前总说他发现晚饭后再读晨报没那么烦躁。”阿切尔夫人回应道。

“是的,我亲爱的父亲讨厌做事忙乱。可现在我们的生活却总是相当匆忙。”范德卢顿先生从容不迫地说。他和蔼地思索着,一边打量被罩起来的房间。对阿切尔来说,这个房间完全是它主人的写照。

“我希望你已经看完报纸了,亨利?”他的妻子插话道。

“看完了——看完了。”他安慰她。

“那我想让艾德琳跟你说说——”

“噢,其实是纽兰德的事。”他母亲微笑着说,然后复述了一遍洛弗尔·明戈特夫人遭受耻辱的可怕故事。

“当然了,”她最后说,“奥古斯塔·韦兰和玛丽·明戈特都认为,你和亨利应该知道这件事,尤其是考虑到纽兰德已经订婚了。”

“啊——”范德卢顿先生说,深深吸了一口气。

大家都不说话,白色大理石壁炉架上的镀金大钟滴答作响,就像致哀礼炮一样发出隆隆响声。阿切尔敬畏地注视着这两个瘦削枯槁的人,他们像总督一样正襟危坐,被命运强迫着行使某种古老遥远的权威,可他们更愿意过着与世隔绝的朴素生活,在斯凯特克里夫完美的草坪上拔掉无伤大雅的杂草,晚上一起玩玩纸牌游戏。

范德卢顿先生首先开腔。

他转向阿切尔问道:“你真的觉得这是由于劳伦斯·莱弗茨在——在故意使坏?”

“我确定,先生。拉里[16]最近比往常更起劲了——如果路易莎表姨妈不介意我说起来的话——他正和他们村里邮政局长的妻子还是什么人私通,每当可怜的格特鲁德·莱弗茨起疑心时,他害怕引起麻烦,就会挑起这种是非来证明他是多么的高尚,并且高声谈论邀请他妻子去见他不希望她认识的人有多么不合适。他只是利用奥兰斯卡夫人作掩护,我以前经常见他这样做。”

“莱弗茨那两口子!——”范德卢顿夫人说。

“莱弗茨那两口子!——”阿切尔夫人附和道,“埃格蒙特叔叔会怎么看劳伦斯·莱弗茨对其他人的社会地位高谈阔论呢?这说明上流社会都变成什么样了。”

“希望还没有糟糕到那种程度。”范德卢顿先生坚定地说。

“啊,真希望你和路易莎多出来走走!”阿切尔夫人叹息道。

但她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范德卢顿一家对任何批评他们与世隔绝的指责极其敏感。他们是上流社会的仲裁者和终审法院,他们也深知这一点,因此听从了命运的安排。但他们为人含蓄,深居简出,对他们的职责没有天然的喜好,于是尽可能地生活在斯凯特克里夫隐蔽葱茏的树林之中。每次进城,他们都会以范德卢顿夫人的健康为由拒绝一切邀约。

纽兰德·阿切尔替母亲圆场:“纽约的每个人都知道你和路易莎代表什么,正因这样明戈特夫人才认为不该未经咨询你们便对奥兰斯卡伯爵夫人所受的轻慢置之不理。”

范德卢顿夫人看了丈夫一眼,他也看着她。

“我不喜欢的是这种原则,”范德卢顿先生说,“在一个有名望的家族中,只要那名家族成员得到了家族的支持,这件事就算——尘埃落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