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第2/2页)

到达马场后,他只扫了一眼便知道那匹马不合心意,但他依然从它身后绕了一圈证明他并不着急。但一到三点钟,他便甩开马缰,拐进通往朴茨茅斯的侧路。风势减弱了,地平线上升起一层薄雾,预示着浓雾将随着涨潮悄悄笼罩在萨康尼特河上,但他四周的田野树林仍浸润在金光之中。

他驶过果园里的灰瓦农房,驶过禾田和橡树林,驶过白色尖屋顶穿透暮色的村庄。在停下来向田中劳作的人问路后,他终于拐入两边长着高高的秋麒麟草和黑刺莓的小道。道路的尽头闪着河流蓝色的波光,在左边茂密的橡树和枫树林前,他看见一座破败的长形房屋,护墙板上白漆脱落。

面向大门的路旁有一间开放棚屋,那名新英格兰人在里面存放农具,访客则在这里“拴好”他们的“牲口”。阿切尔跳下马车,将马匹牵进棚屋在柱子上绑好,转身向屋子走去。门前的草坪重新沦为干草地,但屋子的左边有一处长满了大丽花和赭色玫瑰丛的小花园,园中幽灵似的格栅凉亭曾经是白色的,亭子顶部的木制丘比特丢掉了他的弓和箭,却依旧漫无目的地瞄准。

阿切尔靠着大门站了一会儿。眼下无人,开着窗的房子里也没有声音:屋门前打着盹的棕色纽芬兰犬就像无箭在手的丘比特一样是个没用的守卫。吵吵闹闹的布伦科尔一家居然住在这么一个寂静颓败的地方可真是奇怪,但阿切尔很肯定自己没有弄错。

他在那里站了很久,满足地饱览着景色,渐渐也变得昏昏欲睡起来,但他最终想起时间在流逝,于是打起精神。他应该好好看看房子后就驾车离去吗?他犹豫不决地站着,忽然想看看屋子里面,好知道奥兰斯卡夫人曾待过的房间是什么样的。没有什么阻止他走到门前按响门铃,如果她和他想象的那样跟其他人一起出门了,他满可以自报姓名,并要求到客厅中写下留言。

但相反,他穿过草坪走向小花园。踏进花园时,他看见凉亭里有什么颜色鲜艳的东西,并马上认出是一把粉色的阳伞。阳伞像磁铁一样吸引着他:他确信那是她的。他走进凉亭,坐在摇摇欲坠的座椅上,拿起丝质的阳伞端详它的雕刻手柄。手柄以稀有的木材制成,散发出一阵香气。阿切尔将手柄放到唇边。

他听见花园旁裙子摩挲的声音,坐着一动不动,倚靠着伞的双手紧紧握着,他没有抬头,任由声音越走越近。他早就知道这注定会发生……

“噢,阿切尔先生!”一个年轻的声音大声叫道。他抬头看见眼前站着布伦科尔家年纪最小却最高大的女儿,她的金发乱蓬蓬的,身上的棉纱裙沾满泥污。她一边脸上的红印子仿佛表明刚刚压在枕头上,惺忪的睡眼热情却又困惑地看着他。

“天啊——你从哪里来的?我一定是在吊床上睡熟了。大家都去纽波特了。你按铃了吗?”她前言不搭后语地问道。

阿切尔比她更困惑:“我——没有——我正准备按。我要到岛北来看马,然后驾车到这里看看能否见到布伦科尔夫人和你们的客人。但房子里好像没人——所以我坐下来等了。”

布伦科尔小姐摆脱了睡意,越发感兴趣地看着他。“房子里是没人。母亲不在这里,侯爵夫人也不在——所有人都不在,除了我,”她的目光有点怪责她们的意思,“你不知道西勒顿教授和夫人今天下午为母亲和我们所有人举行花园派对吗?我不能去真是太不走运了,但我嗓子疼,母亲担心晚上回家的路程对我不好。还有什么让人更沮丧的事吗?”她又雀跃地说:“当然了,如果知道你要来的话,我可一点都不在意。”

她的谄媚显然十分笨拙,阿切尔鼓起勇气打断她:“但奥兰斯卡夫人——她也去纽波特了吗?”

布伦科尔小姐诧异地看着他:“奥兰斯卡夫人——你不知道她被叫走了吗?”

“叫走了?——”

“噢,我最爱的阳伞!我把它借给那个笨蛋凯蒂了,因为它很配她的丝带,那个大意的家伙一定把伞落在这里了。我们布伦科尔家的人都是这样……真正的波西米亚人!”她那有力的手拿过阳伞,撑开粉嫩的圆顶罩在头上。“是的,埃伦昨天被叫走了——你知道她让我们叫她埃伦吗。有一封电报从波士顿寄来,她说可能要离开两天。我真喜欢她的发式,你呢?”布伦科尔小姐喋喋不休地说着。

阿切尔一直盯着她,仿佛她是透明的一样。他的眼中只能看见她咯咯笑的头顶那把中看不中用的粉色阳伞。

过了一会儿,他试着说:“你该不会碰巧知道奥兰斯卡夫人为什么到波士顿去吧?我希望不是收到了什么坏消息?”

布伦科尔小姐听到后乐呵呵地表示她不相信。“噢,我不觉得是这样。她没有告诉我们电报的内容。我想她是不希望侯爵夫人知道。她看起来真浪漫,不是吗?她朗读《杰拉丁女士的求婚》的时候难道没有让你想起司各特·西登斯夫人[35]吗?你从没听她朗读过吗?”

阿切尔忙乱地整理脑中的思绪。他的整个未来似乎忽然展现在眼前,在这个无边无际的空洞里,他看见一个身形越变越小的人,在他身上永远不会发生什么大事。他打量着身边未经修整的花园,破落的房子,还有暮色四合之下的橡树林。这里正像是他会找到奥兰斯卡夫人的地方,而她却在遥远的地方,连那把粉色的阳伞都不是她的……

他皱眉犹豫了一下:“我想,你可能不知道——我明天会到波士顿。如果我能见到她——”

布伦科尔小姐虽然笑容依旧,但他感觉到她逐渐兴味索然:“噢,当然,你太好了!她会住在帕克酒店,在这种天气里,那里一定很糟糕。”

此后,阿切尔只是断断续续地留心他们的交谈。他只记得自己坚定地拒绝了她的邀请,不会等她的家人回来一起吃完下午茶再走。终于,在女主人的陪伴下,他走出了木制丘比特的射箭范围,解开马匹驾车离开。在小道拐弯时,他看见布伦科尔小姐站在大门处挥舞着那把粉色阳伞。

[32]尤卡坦(Yucatan),墨西哥的一个州,有许多玛雅人的坟墓。

[33]崖区(The Cliffs),位于纽波特郊区。

[34]茶舞会,一种来宾一边喝茶一边跳舞的下午聚会。

[35]司各特·西登斯夫人(Mary Frances Scott-Siddons,1844—1896),英国女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