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第2/3页)

“噢——”她再次嗫嚅。她站起来,重新撑开伞,四下环顾,似乎在考虑这个环境,然后决定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之后,她的目光重新回到他脸上。“你不能对我说那样的话。”她说。

“我可以说任何你爱听的话,或者什么都不说。我不会开口,除非你让我说话。这样会伤害到谁呢?我只是想听你说话而已。”他磕磕巴巴地说。

她拿出一只金色表盘的搪瓷链小表。“噢,别算时间了,”他冲口而出,“陪我一天吧!我想让你离开那个男人。他什么时候来?”

她的脸又红了:“十一点。”

“那你必须马上跟我来。”

“你不用担心——如果我没有去的话。”

“你也不用担心——如果你要来的话。我发誓我只想听你说说近况,知道你都在做些什么。我们已经一个世纪没有见面了——下次见面可能又要等上一个世纪。”

她依然犹疑不决,焦虑地看着他。“我在奶奶家那天,你为什么不下来海边叫我?”她问。

“因为你没有回头看——因为你不知道我在那里。我发誓除非你扭过头来,否则我不会叫你。”他被自己孩子气的坦白逗笑了。

“但我是故意没有回头看的。”

“故意的?”

“我知道你在那里,当你驾车进门时我认出了你的马,于是我走到海边去。”

“好离我越远越好?”

她低声地重复:“好离你越远越好。”

他又爽朗地笑了,这次充满了男孩子的满足。“你看,这是没用的。我索性告诉你吧,”他说,“我来这里办的事就是找到你。听着,我们要出发了,不然会错过我们的船期。”

“我们的船期?”她不解地皱眉,然后露出笑颜,“噢,但我必须先回酒店,我要留一张字条——”

“你留多少字条都可以。你可以在这里写,”他拿出公文包和一支新式钢笔,“我还有一个信封——你瞧,一切都是注定的!拿着——在膝盖上放稳了,我马上就准备好钢笔。它们有点小脾气,等等——”他拿着钢笔的手在长椅背上拍打。“这就像甩温度计里的水银一样,需要技巧。现在试试看——”

她笑了,低头往他在公文包上摊开的纸上书写。阿切尔走开几步,目光炯炯地凝视行人,却又什么都看不见,过路的人也停下脚步,看着这个不寻常的景象:一位衣着时髦的女士坐在波士顿公园的长椅上,在膝盖上写字条。

奥兰斯卡夫人将信纸塞进信封,写上名字,放进口袋后也站了起来。

他们朝灯塔街的方向往回走,快到俱乐部时阿切尔瞥见那辆替他送信到帕克酒店的豪华赫狄克式马车,办完事的车夫正在街角的消防栓旁洗脸。

“我就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吧!你看,来了一辆出租马车!”他们笑了,惊叹居然在这个时段奇迹般地搭上了公共交通工具,而且还是在这个地方,在一个马车站仍然是“外国”新鲜事物的城市里。

阿切尔看着表,发现去轮船码头前还有时间驶到帕克酒店。他们的马车嗒嗒响地走过炎热的街道,停在酒店门前。

阿切尔伸手要拿信。“我来送进去?”他问。但奥兰斯卡夫人摇摇头,跳下车,消失在玻璃门后。虽然时间刚过十点半,但万一等她回复的信使很不耐烦,又不知该如何打发时间,于是坐在阿切尔刚刚瞅见的正在喝冷饮的旅客中间,那该怎么办呢?

他等待着,在那辆赫狄克式马车前来回踱步。一个眉眼很像纳斯塔西亚的西西里年轻人提出替他擦靴子,一位爱尔兰妇女向他兜售桃子。酒店的门不时打开,热不可耐的男人们走出来,头上的稻草帽使劲往脑后推,他们经过阿切尔时都看着他。他惊讶于门如此频繁地开合,走出来的人又是如此的相似,就像这个地方所有炎热的男人一样,此刻正不停地进出各个酒店的旋转门。

此时,忽然出现了一张他无法辨认的脸。这张脸一闪而过,因为阿切尔正走到散步轨迹最远的位置,而就在他转身走向酒店的当口,他在一堆典型的面孔中——疲倦的瘦长脸,惊讶的圆脸,温和的尖下巴脸——看见了这张同时有许多不同特征的脸。这是一张年轻人的脸,很苍白,几乎被热浪、担忧,或两者一起折腾得黯然失神,却又不知为何因此更机敏、活跃、清醒了。或许他只是因为与众不同才会看起来这样。阿切尔依靠微弱的记忆苦苦地思索了一会儿,但随着那张脸消失,他的思路也一下子断掉飘走了——那明显是一张外国生意人的面孔,在这种环境中越发显得有异国情调。他消失在人流中,阿切尔便继续散步。

他并不希望被人看见手拿怀表站在酒店的视野范围内,他没有看表,只靠估算得出结论:奥兰斯卡夫人迟迟不出现,一定是因为她遇见了信使,被他半路拦住了。想到这里,阿切尔从惶恐变成了痛苦。

“如果她再不来我就进去找她。”他说。

门再次打开了,她来到他身边。他们坐进赫狄克式马车,车开以后他拿出怀表,发现她只离开了三分钟而已。去往码头的路上卵石凌乱,他们一路颠簸,松动的窗户咔嗒咔嗒让他们无法交谈。

船上座位没有坐满,他们相傍坐在长椅上,发现彼此间几乎无话可说;或者说,他们因自由和与世隔绝而有幸得以沉默,这种沉默最能表达他们要说的话。

桨轮开始转动了,码头和船只在热浪中逐渐远去,阿切尔觉得他已经习惯的那个熟悉的旧世界也一并远去了。他想问奥兰斯卡夫人是否有同样的感受——一种他们启程远航,可能永无归程的感受。但他不敢问,也害怕说任何话来打破她信任他的这个微妙的平衡。事实上,他并不希望背弃这种信任。他们亲吻的记忆曾日日夜夜烧灼他的嘴唇。甚至前一天驾车到朴茨茅斯的路上,他对她的想念还像火焰般穿透他的身躯。但现在她就在他身边,他们正漂流到未知的世界中,两人似乎形成了一种更深厚的亲密关系,轻轻一碰便可能毁于一旦。

船只离开海港向大海驶去,微风吹拂着他们,海湾里泛着油光的波浪缓缓起伏,然后碎作涟漪,泛起了水沫。城市上空依然笼罩着闷热的雾气,但前方是一个波涛翻滚的新世界,远处海岬上的灯塔沐浴在阳光之中。奥兰斯卡夫人背靠着船的围栏,嘴唇微张,啜饮这清冷的空气。她在帽子上缠了一圈长长的面纱,但没有把脸挡住,阿切尔被她沉静而喜悦的表情打动了。她似乎将他们的冒险看作自然不过的事情,既不害怕意外遇见熟人,也不为他们的可能性感到无端兴奋(这更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