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桦原温泉的坡道两旁房屋鳞次栉比。温泉的中心地带有一些旅馆、特产店兼食品店、日用品店、大众餐馆、理发店、邮局、派出所等等,沿坡道两旁一字排开。从中心地带走过七百米后,可以看到一些农家。这一带,那种摆放石块的木板屋顶和白铁皮屋顶比较少见,而以歇山顶和悬山式构造居多。宽大的房屋十分醒目,上面都铺着瓦片。周围许多人家都拥有山林,一派生活富庶的景象。

环抱四周的群山之上,午前一直笼罩着氤氲薄雾。一下起雨来,远近一片山色空蒙,唯有山麓处露出黑黢黢的身影来。山坡上隐约可见杉树林红色的树干。公路上载着杉树木材的卡车震动着车身,来来往往,川流不息。沿公路向北走出三公里,就可以抵达人工湖。再往前走,就是去往高山市的方向了。湖水与高山之间也坐落着小小的村庄,因此,巴士一天要往返四班。

太田第一次见到小藤素风,是在住进红叶屋后的第三天,吃罢晚饭出去散步的时候。外面正淅淅沥沥下着小雨,他手上撑着旅馆里提供的油纸伞,从道路上走过日用品店的拐角,沿着一条小径徐徐走下坡去,来到了河边。这条河并不是西去的小坂川,而是北上的秋神川上游。这一带是秋神川的分水岭,河水在这里分流而去。秋神川一路向北,西面是六郎洞山、栃尾山等海拔有一千四百余米的山脉。河流在山麓处绕个大大的弯,然后又迂回向西,流向高山南面的小镇——久久野。那里还有高山本线的车站。而栃尾山东麓就是那处堰塞而成的人工湖。

太田来到的这条河边,正是谷汤旅馆的背面。通常,旅馆背面都是些杂物间、晒物场、厨房间等杂乱无章的地方,这里也是一样。太田忽然发现,在厚朴树下的一口井边,一名女子正蹲在那里,用大大的水盆洗刷着衣物。正是水声引起了太田的注意。他对女子紧扎起来的头发和皱巴巴的衬衫记忆犹新。女子肩膀被小雨淋湿,身旁还盛开着一簇大波斯菊。花朵被扑簌落下的雨点打得垂下了头去。

听到木屐的声音,女子也抬起头,转回身看过来。果然是阿元。

她也记得太田的脸,立刻站起身来。可能是因为起得太急,矫健的四肢显得格外突出。她把双手放在脏成烟灰色的裤子膝盖上,向太田施礼致意。

“上次实在是抱歉了。”阿元难为情地忽闪着一双明亮的大眼,为之前在旅馆门口婉拒他的事情表示歉意。

“没关系。”太田赶紧回道。在这种温泉胜地里,被当成外人视而不见本是理所当然的。他全然没有想到她竟会为这样的小事向自己道歉。此时,阿元的裤子刚好遮住了水盆里的衣物。

“您是住进红叶屋了吗?”阿元微微笑道。太田手里的油纸伞上写着旅馆名称的大字。阿元说话时表情毫无讥讽之意,反而是一副放下心来的样子。

“嗯。”

倘若回答别的话,反而会显得好像自己语带讥讽一般。

“您好像挺忙的啊。”太田说道。阿元那有些松开的头发上面,还附着一颗颗小小的雨滴。

“嗯。”

这回轮到阿元说这个词了,她有些腼腆地低下了头。

这时,隔着厚朴树传来一连串呵斥,声如洪钟。

“阿元!阿元!你干什么呢!冈垣说看到你了,你怎么还不快点过来!”

太田定睛向声音传来之处望去。只见在不远处一栋房屋的檐廊上,站着一位穿着棕色无袖坎肩的秃顶老人。老人双眼圆睁,瞪着这一边。在他身旁,还站着一位长发、瘦削的青年,举止毕恭毕敬。

太田心里暗忖道,这位老人应该就是小藤素风了吧。虽还未与之有过交谈,还是点头致了一下意。这位貌似素风的老人对他一脸陌生的表情。不过,旁边的青年倒是轻轻地点了下头。

“嗯……马上就好了。”阿元答道。老人也不作答,径自带着青年钻回了昏暗的房间里。

“打扰了。”太田向阿元说完,便逃也似的离开了此处。就在这时,他忽然瞥见水盆里浸满了浴衣剪成的布片,是一些比婴儿尿布还要大上许多的布片。

太田沿着河岸漫步着。水面上,板桥上,无处不笼罩着一层轻烟。阿元拒绝自己投宿的理由已经显而易见了。只要有小藤素风住在这里,长期投宿的客人定会受到诸多困扰。三天前吃晚餐时,红叶屋里的安子欲言又止的话语,此刻变得格外清晰:阿元正在洗的,是成人用的尿布。

太田推测,假如只是两三日的住客,阿元一定会高高兴兴地把人迎进去。可是长住一个月的话,势必要把客人引进专用的房间,这样一来,就会跟素风所住的别苑尤为靠近。太靠近这个因半中风而大小便失禁的老人所生活的房间,显然会给客人带来极大的不快。所以阿元才拒绝了他。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小藤素风。老人的举止和呼唤阿元的态度都是那么傲慢无礼。这位如今已变成半个废人的老人身上,还残留着当年叱咤文坛的小说家常有的骄矜。对于安子所说的那句“阿元就像有两位公公一样”,他在刚才的短短几分钟之内,也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

太田正伫立在那里沉思,小雨中忽见一位穿着雨衣的男子现身,从细长的板桥上走了过来。男子背上背着竹筐,走路的姿势略微前倾。走过太田面前时,他用嘶哑的声音打了个招呼:“您好。”

遇到陌生人也要打个招呼,似乎是这个小地方的习俗。

就在男子点头致意之际,他头上戴的防雨头巾在微风吹动下掀开了一角,使太田瞥见了他的侧脸。男子那张脸上皱纹横生,看上去应该过了六十五岁。背上的竹筐里装着新剪下的小树枝、杂草以及砍刀、镰刀。男子的背影转身进了阿元刚刚洗刷尿布的谷汤旅馆里。

“今天,我在谷汤旅馆外面遇见小藤素风老师了。”

傍晚时分,太田向坐在春庆漆食案对面的安子说起自己白天偶然看到的一切。

“啊。老爷子身旁站着的那个年轻人是冈垣吧。”安子猜测道。

“是的,素风老师对阿元喊道,冈垣来了。这位叫冈垣的青年是个什么来头啊?”

“听说他在岐阜的纺织工厂里工作。据说是来向素风请教写小说的,每个月总有四五次能在谷汤旅馆或是附近一带看到他。从一年前就开始了。大概他自己也在写小说吧。”

“冈垣每次来,都会住在这里吗?”

“当天就回去了。”

“从岐阜当天往返,可是够辛苦的。”

“没有,不会的。从岐阜到小坂,搭快车也才两个半小时而已,之后再转乘巴士。开车的话,从岐阜过来也只要三个半小时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