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纵夜

布暖四岁开蒙,直到十五岁,府里永远聘着西席先生。先生是极严厉的,手里持着戒尺,站在你身后看你练字。一撇一捺要仔细,手打着颤决计不成,你抖一下,兜手就是一尺,这是布老爷的特许,娘子当郎君养活。刚开始练功底的时候,手腕子上是吊着秤砣的,不许借力,就那么腾空写。每天两个时辰雷打不动,操练上大半年,一手漂亮的簪花楷就出来了。

如今到了长安,西席没了,霎时就从牢笼里挣脱开了,这是她对目下生活唯一满意的地方……也不能说唯一,想了想,至少还有舅舅。舅舅是最大的收获,如果没有遇着夏景淳的事,也许她这辈子都不能和舅舅走得那么近。

她活的年头虽不长,但自打记事起人生就是拥挤的。以前从早到晚的写小楷、描花样、做针线,忙得没有空闲胡思乱想。现在好了,她过起了老年人式的时光。坐在凉亭里喝喝茶看看书,一天就打发了。

夜幕渐渐支起来,她开始伤感。

舅舅没有回来,出了长安,收市之前不能进城,城门一关,外头人叫破了嗓子,守城的也只作不知。看样子他是留宿在叶家了,留宿也无可厚非,是正当的。但他不在,她就觉得空落落的。

她自嘲地笑,老大不小了,还这样依赖长辈,说出来臊得慌。不过确实奇怪,在洛阳的时候她向来是要求独立的,便是母亲,她也没想过要时时刻刻腻在她身边,到了长安反倒越活越回去了。

背靠着亭角抱柱,夜风吹散了地面的燥热。布暖后仰着望天,月色撩人。这样的夜最适合在园子办宴招待新女婿,佳肴美酒,点起火把,弹唱助兴。等天明了,家家扶得醉人归,大唐盛世何等的繁华悠然!

正涩然臆想着,甬道那头有光亮移来,伴着脚步声渐次近了。她几乎半躺下去,倒着看那片海棠林。来人也是倒着的,一双大脚顶天立地——是香侬。

“怎么还在这里?”她拿了件氅衣来往她肩头搭,“回园里去吧,老夫人做完了晚课,这会子大约要歇下了。”

她怏怏站起来,下了台阶道:“我才刚听见二门上有人说话,是舅舅回来了吗?”

香侬随意道:“舅爷送知闲娘子回娘家,断没有点个卯就走的道理,人家家里人也不能放他。这么好的郎子,聚宝盆似的,不得招呼上亲戚朋友接个风洗个尘吗?我料着明儿也未必回得来,你在这里空等有什么用!”她说完了,突然愣了愣,直勾勾看着布暖道,“你在这里,是在等舅爷吗?”

布暖吓了一跳,她是在等他?没有吧!

“可不敢胡说,我不过是在这里乘凉,等他做什么!”她悻悻道,脸上不由得红起来。

“我原说呢,人家一家子享天伦,你凑什么趣儿!”天黑,香侬没留神看她,只道,“当天打个来回路上奔波辛苦,又不用上朝,住上一晚,第二天笃悠悠的返程,岂不好吗!”

布暖先头还不太痛快,听了她的话方转过弯来。到底还是身子要紧,晚一天便晚一天吧!走在清早会好些,日头不毒,还能养着他白生生的皮肉。

她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嘿嘿地笑起来。

香侬挑着灯引道,不时回头看她:“你别这么笑,成不成?怪瘆人的,笑得我背上起栗!坏主意自己心里琢磨,别露出来。你一笑,我就觉着要出事了。”

布暖白她一眼:“什么话!仔细我告诉秀,叫她打你!”

香侬哦了声:“我瞧今儿秀不怎么高兴,脸拉得那样长,谁欠了她钱似的。”

布暖不语,一脚踏进了渥丹园里。也容不得她有思忖的空闲,脑子里只一个念想,少不得是她早上不顾她招呼,径自跑到醉襟湖上去的由头。

蔺氏已经洗漱完了,穿了身平金雪缎,密集的钩花从裙底延伸到胸前。袒领微敞着,臂上挽着蓝绿的画帛,正立在翘头案前,从笸箩里捡了花绷子翻来覆去地看。

布暖进去纳福:“先前叫人拿艾草把子熏了园子,这会儿没蚊子蠓虫,暖儿伺候外祖母歇下。”

蔺氏边打团扇边道:“不忙,我瞧这针线,好鲜和的活计!是你做的?”

布暖见她拿的是她绣的香囊,敛手笑道:“我做着玩的。上回看见一个小孩儿配着蜈蚣七事,回来我就想做只蛤蟆,塞上棉絮,吊在帐钩子上。

正房四面挂着角灯,她盈盈莞尔,人在光波里,分外的娟秀可人。

蔺氏闻言无奈一笑,到底是孩子,没心没肺的倒也好。上去揽了她,在脸孔上亲昵地捏了捏道:“我的儿,都十五了,还惦记着玩儿。这样子,何时方长大哟!”

布暖听了,眼里浮起凄凉来,躬了躬身子,窘道:“暖儿不识愁滋味,是穷开心,外祖母教训的是。”

蔺氏不妨被她这话回得怔住了,她倒是戏言,却叫她上了心,忙紧紧胳膊道:“你别想偏了,哪家大人没有两句爱嗔的玩笑话?不作兴往心里去的!我不是怪你,是宝贝你呢!你孩子心性儿,愈发叫我不知怎么疼你才好。不单是我,你舅舅,你叶家姐姐都是稀罕你的。你没出阁,在家可不就是孩子嘛!后半辈子且有兢兢业业操持的时候,在闺里纵些个是人之常情,等以后嫁了郎子,做了主家娘子,要玩那些玩意儿也不得闲了。”

布暖长了双会见风使舵的眼睛,自己谨慎过了头定会惹人嫌,便做出娇态来,靠着蔺氏糯声道:“暖儿不敢挑外祖母的不是,是唯恐自己年轻不尊重,惹得外祖母不熨帖。我临行前母亲再三嘱咐要听外祖母的话,自己心里总归是捏着的,担心哪里不周全,外祖母又顾着我的脸面不提点。这会子可好,我知道外祖母疼我,少不得日后放肆,请外祖母多担待我。”

蔺氏算是瞧出了她的圆滑,这么小的年纪懂得周旋,真真是不简单的。一头着实欢喜,一头又难免防备。到底别人的肉贴不到自己身上,目下虽不担心她翻起浪头来,日后会怎么样,却也难说,因笑道:“瞧这话说得!你是怎么样的品性儿,来长安这大半个月,我都看在眼里的。你母亲教得好,你是个再齐全不过的孩子。若说你放肆,这世上大约也没有能称得上庄重的了。”

布暖腼腆地笑,还是有些汗颜的。她在人前故作矜持,就像舅舅似的,整天温文尔雅的笑脸子,转个身就不是这么回事了。细论起来,她和舅舅是同一类人,表面功夫做得好,私下里是什么样的德行,自己心里知道罢了。

蔺氏白话几句开始掩口打哈欠,仆妇进来换了安息香,布暖见势扶她进卧房,登上胡榻撒了帐子共枕睡下。蔺氏是做过母亲的,骨子里有脉脉温情。替她捋捋发掖掖纱巾,又打扇子哄她睡了,自己方合眼歇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