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孜煎

因着天热,贪图坐得宽绰,蔺氏和布暖分了车,吩咐各自随意不必伺候。

原本玉炉和香侬该当是扶车随侍的,布暖体恤她们,怕一路走累了,且又是得脸的大丫头,便准她们同乘。

这同乘的日子不好过,三个人分占了三面围子,布暖摆个臭脸也不说话,弄得那两个人讪讪的。玉炉是个话痨,平素小奸小坏的没忌讳,正经时候却满懂得察言观色。布暖心情好的时候也爱插科打诨,不端什么主子架子,凭你怎么和她闹腾,她断不气恼。可一旦她心情欠佳,那么最好是别同她说话,否则等同于惹火烧身。

于是出了长安城门的这两个时辰,大家都尽量保持沉默,目光呆滞了,连嘴巴都要生锈了。

太阳越升越高,车里铺了篾席,还是觉得很热。布暖半倚在隐囊上喘气,香侬忙扒拉出冰婆子塞到她手里,一面探身出去把水囊里的水倒在中栉上,绞干了再拿进来给她掖汗。本来要提醒她仔细脸上的妆,谁知晚了一步。她接过手巾在脸上一通胡噜,等想起来时,早把那些花粉胭脂都卸干净了。

“这倒好!”香侬托着花花绿绿的纱绢兴叹,“一早晨的工夫,全白费了!”

布暖提起这个就来气,使劲蹬了两下腿:“白费就白费了,往后也再不用脂粉了。横竖不好看,丑人多作怪,惹人笑话!”

香侬和玉炉面面相觑:“这是什么话!谁说不好看来着?舅爷不是说好吗,你闹什么别扭!”

香侬叹了口气:“你还是小孩儿心性,一时欢喜,一时又上脸子,叫我说你什么好!你没瞧见舅爷被你闹得多难堪?他是云端里的人,何尝见过你这样任性的?依我说,他对你是十足的纵容了。在洛阳时夫人就说他规矩大,到了长安瞧府里下人有理有矩的样儿,再瞧瞧你和他说话时候的声气儿……尊卑不分,没上没下,他苛责过你吗?你还想怎么的?真该把你的恶行写信告诉郎主夫人,让他们料理你!”

布暖翻翻白眼:“那你听见他扯上蓝笙了吗?这事和蓝笙什么相干?”

玉炉很公道地补充了一句:“那是因为他被你气坏了!你这么胡搅蛮缠不讲理的,他八成是头回遇上。”

布暖早前底气挺足的,现下给她们说得矮到尘土里,什么不平都没了。自己回头想想,是有点太纵性了。还好舅舅没有大发雷霆把她禁足什么的,阿弥陀佛,算她的造化吧!

她掀了窗上软帘朝外看,他在车队最前面打头阵。顶着金灿灿的太阳,穿着一板一眼的襕袍,腰上玉带勒出背部挺拔的线条。行惯了军的人,大日头底下走着也无所谓。叫他戴个幕篱或是打把伞,他一定嫌那个有损将军形象。大概只要不穿甲胄,于他来说已经是最松泛的事了吧!

她徐徐把手伸出去,触及阳光的皮肉晒得火辣辣地疼,所幸垄道两侧尚有高壮的行道树遮阴,这一路来倒也繁花似锦。远处的城郭越来越近,她高兴起来,扒着窗口喊:“舅舅,舅舅!”

容与应声看过来,问怎么了。

他坐在马上回头的样子极好看,颇有些魏晋遗风,真正的眉目如画。她痴痴望着,惨戚戚想起一句话来——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她突然觉得那宋娘子是可以理解的,他这等功勋有成姿容无双的,世间要再寻出第二个来,只怕也不能够。

容与紧了紧马缰放慢速度,退至她窗外。疑心她说了什么自己没听清,便微弯了腰和她的脸保持持平:“你先头说什么?”

不是头一次和他靠得这么近,可每一回都让她局促。她脸红心跳,眼神开始游移,瞥向他身后道:“我瞧前面有门楼,是高陵城到了吗?”

他嗯了声:“按着脚程算,再过两炷香便到城门上了。”

他额上有细密的汗,鬓角也洇湿了,几缕碎发缠绵地贴在耳侧。布暖忙回身打湿手巾,从雕花窗的镂空里探出去:“一脑门子汗呢,快擦擦!”

他淡淡一笑,伸手接过来。纱巾蘸了水沉甸甸的,捏在燥热的掌心里有沁人的凉意。掖了掖脸颊,她用的合苏香萦绕在鼻尖。他微顿了手,下意识地停留,只觉这味道说不出的温雅宜人,肺叶里霎时充盈起来。

上将军净了脸,神清气爽的模样愈发朗朗。只是握着帕子又不免迟疑,不知是该递还给她,还是一直带进高陵城去。

这厢正犹豫着,车上人复探出手,扭捏道:“给我吧!湿帕子握着不难受吗!”

她似嗔似怨的样子叫他心头一跳,他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但脑子里迷雾重重,一时半会儿理不出头绪。只得匆匆道了个谢,又打马往前头去了。

玉炉倒在冰婆子旁,拿脸去贴那铜物件。凸雕的纹样上浸出一层水雾,她边揩脸边吃吃地笑:“舅爷真客气!晚辈孝敬长辈不是应该的吗?还谢,我听着真别扭。”

香侬道:“人家最是严谨,都像你这么不拘礼的倒是好的?”一头又道,“这会子还没进高陵,我嘱咐你,到了叶家要仔细些,别插嘴乱说话,记住了?”

玉炉最烦香侬唠叨,胡乱应着:“碎嘴子!不消你说,我自然知道。”

两个人叽里呱啦地辩驳,布暖不兜搭她们,自顾自把中栉收好,倚在窗口间或朝外面看。

车渐行渐近,围城的墙头越拉越高,门楼顶上用楷书写了“高陵城”三个大字。她记得书上说过,泾河、渭河在高陵交汇,泾渭分明是高陵最负盛名的地方。

没来高陵之前,一直以为这里应该是个够得上郡县级别的都城。其实不然,高陵叫“城”已经是最大程度的夸染了。

这个城池着实是小,面积大约还不到长安的三成。不过民生是富庶的,最叫她印象深刻的是高陵的坊墙。长安和洛阳的坊墙一色都是土坯垒成,下个雨刮个风,等天晴出来一看,不是这里坍了,就是那里垮了。高陵的坊墙却是用砖砌的,墙垣顶上还覆着灰瓦。隔六丈挑一盏风灯,款式奇异、不尽相同。似乎不是官府统一配备,满像是各家各户凑份子拼起来的。

“奇怪!”她嘀咕着,“大唐不是有明文规定的吗,日落前七刻鸣锣收市便要宵禁了,那坊檐下挑这么多的灯做什么?莫非高陵没有宵禁这一说?”

玉炉探身看了道:“这我知道!我有个远房亲戚就是高陵人,听说高陵以南,自周汉起就有诸多王侯将相入葬。原本这里叫千春,后来就是因为陵寝多了,坟头高了,这才易了名叫高陵的。”她神神叨叨掩嘴,“住在坟圈子里,不点灯能成吗?阴气重,亮堂些个,心里才踏实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