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随风

囫囵睡了一夜,第二日天蒙蒙亮便开拔。

缺了一个赶车的,人员必须做调整。最直接的就是贺兰填充上去,因为他最闲。原来车队里数他的地位最高,他耍耍大官架子情有可原。现在官多了,个个都跨马执缰,他再坐辇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但是他坚决反对,指着赶辇的车夫说:“你去驾辕,辇车交给我。”然后他心安理得地坐在蓬顶遮挡出来的荫头下,马鞭甩得又脆又响。

布暖歪在隐囊上,听他外头一声一声地叫暖儿。她探出去,“干什么?”

他朝门楣上努努嘴,“倒水来。”

布暖无奈地取下水囊,腹诽着这人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支使她的机会!倒了水递过去,声气不太好,“喏!”

他覥脸笑,“哟,翅膀硬了!不乐意了!”往后仰了仰头,“我瞧瞧,嘴好了没有。”

布暖憋得脸红脖子粗,扭过身瓮声瓮气道:“谁愿意搭理你!”

贺兰肆意调侃起来,“还臊呢!我昨儿看着那嘴真漂亮,像抹了胭脂似的。同我说说,事情进展得怎么样了?他亲了你?可还有其他?”

她瞪他,结结巴巴地说:“和你什么相干?男人家,老婆子架势!”

他唉声叹气:“犯得着这样么?我好歹算是你的军师吧,和我通报一下战果还是应该的。你们俩有没有更进一步的什么举动?你瞧他把人都杀了,可是那卒子看见了别的不该看的,他这才痛下杀手的?”

布暖羞怯地摇头:“监史快别说笑,可没有你说的那回事。是我同舅舅说起你,叫那人听见了。舅舅怕对你不利,杀了他也是不得已。”

贺兰啧地一叹:“他是为了保护太子吧!你这丫头,把我的老底都翻出来了,叫我日后怎么在他面前扬眉吐气?”

布暖期期艾艾道:“是他误会我和你,我没法子……”

“没法子就出卖我?”他故意扭曲。捉弄她是他最快乐的事,其实官场上混迹的,哪天没几条人命官司?死个人不算什么,开始的确恼她把他供出来。后来想想,人家爱得那样,总得有点儿私房话。他也算有成人之美的,偶尔充当话题,似乎可以接受。他又问她:“傍晚就到家了,和你母亲说你们的事么?”

她吃了一惊,“我断不敢说,说出来要把我阿娘气死的。”她的视线越过间隔的几个人看过去,朝阳在容与金鳞护甲的肩头,反射出明朗火炽的光。这样日月比齐的人,她怎么能玷污他的名声,让他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呢!

贺兰摇着马鞭悠然道:“你可能还不知道,你舅舅四年前差点成了驸马。也亏赶得巧,恰逢府里太夫人过世,这桩事才压下来的。要不然这会子,你表兄弟都满地撒欢了。”

守孝三年,金枝玉叶大约是守不住的。她倒好奇,也不知道是李唐哪位公主。问了贺兰,他说是宣城公主,当年萧淑妃留下的两个女儿小的那一个。幽囚在一处不见天日的地方,耽误了青春年华,也很受了一些苦。后来是太子李弘求了情才豁免的,出来的时候年纪不小了,估摸着有二十六七岁了。

贺兰无限苍凉感慨,“关的时候久了,人也不敢正眼瞧,小家子丫头都不如。要配给你舅舅,还真委屈他。不过大唐公主的身份摆在那儿,加官晋爵是不成问题的。”

布暖哦了声,“我还当是太平公主呢!”

“她?四年前她才十二岁,论婚嫁早了点儿。”他笑了笑,“亏得那时候她没赶上,否则你以后的路才真叫难走呢!”

布暖低头不语,其实现在也一样,一样的艰涩难行。他的婚期近了,她不知怎么才好,是该同他闹,不让他娶知闲呢?还是应该故作大度,摆出个优美的姿势送别他?昨天发展到那一步已经超出她所有的想象,可是即便相爱,却依旧近在咫尺,远在天涯。

贺兰说:“你该早做打算才好,既然他也爱你,就该争取,否则会抱憾终身。”

她的脸上一片凄寂,“让我怎么争取?他是我嫡亲的舅舅,我母亲的兄弟,我们这样天理难容。我不能同任何人说,连我母亲也是。叫她知道了,大概要罚我在祠堂里跪到死。”

贺兰苦笑不迭,“你看看,咱们真是同病相怜!不能正大光明,即便是在一起了,将来也不能有孩子。”

布暖脸上一红,嘟囔着:“想得这么远!”

贺兰转回头嘲讪道:“横竖我是要不了孩子的,你和沈大将军可以试试。我给你出个主意,若是他足够爱你,便让他舍弃长安的高官厚禄。或是辞官,或是远调戍边,到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从头开始。”他幽幽叹息,“其实这也是我想要的生活,可惜了,我的有生之年是没有指望了。”

“太子殿下爱你吗?”布暖复倒了水递过去。贺兰喝水也有讲究,嫌水囊有味道,要把水倒进玉葫芦里才肯喝。这样纵情享受的人生,真要到了黄沙漫天的地方,只怕一天也呆不下去。繁华丛里长大的人,没有受过一天苦,就注定了今生要捆绑在长安奢靡的华表上。生锈了、斑驳了,还是一片鎏金雕花。

贺兰伸手来接,细长的指尖让人联想起壁画上瑰丽秀美的抚琴乐奴。他握着青玉葫芦的样子让人目眩,诧异他在这炎热的黄土垄道上,居然还有这等悠闲惬意的上等情调。

“那就要依仗他不甚可靠的良心了。”他说得很随意,仿佛已经习惯那种状态。

“太子殿下这样靠不住么?监史,你一定很委屈吧!”她探着身问,结果招来贺兰的一记爆栗。

“你当我是女人么?”他起先是昂扬的嗓音,后来渐次低下去,“有什么可委屈的!过几天或者连命都没了,还怕什么委屈。”

布暖只得安慰,“好好的,别说死啊活的,你命且长着呢!二位国夫人都在宫掖,不会眼看着你出事的。后头仔细些,叫人揪不到小辫子就是了。”

他故作轻松地朗声笑,“我满头的小辫子,怎么能抓不到!上年年下武家老太太病故,天后交了差事叫我监造佛像,到如今竟要查旧账。我料着事情一步步地近了,也许不用多久就会有旨意下来。”

外面传闻贺兰同祖母有染,布暖对此事很好奇,又不敢问。现在听他管天后的母亲荣国夫人叫“武家老太太”,更是有些摸不着头脑。想想不当管的还是不管,像容与说的,他们的事少掺和的好。她咬着唇想了会儿,既然天后对他有所防备,他就一点应对的办法也没有吗?她又忍不住问:“监史,你就这么等死?”

他回头白她一眼,“没听说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铁了心地要整治一个人,比碾死只蚂蚁还要简单。看见你舅舅杀人么?他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何况是傲居庙堂的皇后!只要她下个令,自然有你舅舅这样的将军领命承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