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世人(第3/5页)

我骇然看着三个淘海客,意识到这条船上已经没有人能主持公道了,我用舌头舔了舔嘴里的伤口,有些腥,应该是嘴里出血了。刚刚那一耳光被打得非常惨,现在半边脸感觉已经肿了,不过心知已经顾不上这些,我赶紧掏出口袋里的残存的纸币,只有一张十元的钞票。当时钞票贬值,比不了现大洋,但也总算是我身上唯一的财产,也算点小钱。不过我之前被推下水,被海水泡了那么久,这钱已经湿皱成一团,我尴尬地小心展开,将钱递到钟灿富手里说:“钟哥,我仓促逃出来,身上只有十元钞票,但是您听我说,我是个郎中,如果船上有人病了……”

没等我说完,钟灿富把十元钞票随手一团扔了过来:“你他娘的打发叫花子啊?小白脸,从现在开始,福昌号就没你这个人了!”

“你们还讲不讲天良了!”我眼睁睁看着那十元钞票滚到了自己脚下,悲哀地发现在这里讲道理完全是没用的,一时间悲愤得胸口像要炸开,猛然吼道,“难道你们就不分个青红皂白,眼里只有钱吗?”

钟灿富不为所动,轻蔑地呸了一口,瞪着眼睛道:“你给老子听好了!老子最看不起你们这些书生小白脸,动不动满嘴仁义道理,背地里干的都不是好事情。天良,你他娘的要讲天良,你怎么不去感化日本人?”在我瞠目结舌的时候,他又一挥手,道,“你们两个赶紧把他给我丢下海去,没钱还他娘的啰唆半天,白费精神。”

马上有淘海客扑过来押着我,企图抬起来,我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刚刚激起的愤怒瞬间烟消云散,手忙脚乱之下,只来得及用力抱住粗大的桅杆,发力之下,淘海客一时间拖不动我,也恼怒起来,扔了鱼棱,先来扒拉我的肩膀,又一人提了我一只脚往船舷边拽。

我生怕一松手就要被抛进海里喂鱼,下死力抱着桅杆不松手。那两个淘海客捉着我的脚,又把我绷紧的身体一松,我的腿脚顿时收力不及,他俩又“嘿”的一声,再使足了劲往外一拉,我就再也抱不住桅杆,脸朝下“砰”的一声趴倒在地。

这下算是彻底完了,我疯狂挣扎着,心里却充满绝望,想不到我年纪轻轻,却要命丧黄泉,这个念头一直不停在脑子里转着,感觉却是无比复杂,又是好笑又是荒谬又是恐惧。正在一片混乱中,一个白花花的东西不知从哪里掉了出来,一骨碌滚落下去,最后碰到桅杆改变方向往船舷边滚去。

“咦?”钟灿富和两个淘海客同时停下来,我心里奇怪起来,抬头看向那东西,居然是一块大洋。钟灿富旁边的一个淘海客“咦”了一声,喜笑颜开地追过去,一把抄起来,往天上抛了抛接住又仔细边看边说:“啧啧,有点意思,藏得挺深嘛。”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块大洋,明白那绝不可能是我身上的,紧接着又是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几块大洋纷纷滚落地面,一个男人正站在我们不远的地方,我刚好看到他手里的最后一块大洋正从手中落下。也不知道这个男人是什么时候来到甲板上的,在我的印象里,刚才看热闹的那帮船客里,并没有这么个人。

这下钟灿富他们也反应过来,放开我,走到那人面前。也许是拿不准那人要干什么,钟灿富打量了他一番,开口倒是出人意料客气:“朋友,怎么称呼?这是什么意思?”

那个男人看上去不过三十岁,个子很高,长相和穿着非常普通,但看上去体格很强健,丝毫不输于那几个长年奔波在海上的淘海客,在钟灿富等人的面前气势丝毫不弱。而且他面无表情,看上去非常冷酷,给我的第一印象,他应该是当过兵的。不过最关键的是这个人很面生,我肯定不认识他,心里暗自奇怪这个人为什么会为我出头。

那个人听了钟灿富的问话,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开口说道:“我叫宋宗德。有幸搭上福昌号,本来不应该多事,但这少年看上去也不像人贩子,你们何苦这么为难他?”

钟灿富之前对这个宋宗德挺客气,大概是摸不透他的来路,一听是给我求情的,顿时脸沉了下去:“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有意刁难人了?哼——”这声冷哼故意拖得长长的,我躺在甲板上听得心惊肉跳,生怕他忽然发飙。

宋宗德好像对他的威胁并不在意,扫了一眼滚落在地上的几块大洋,抬起头不卑不亢地道:“朋友,你们无非是求财而已,何必非要伤人性命?船才出海就丢人下去,也不是什么好兆头。大家出这趟远门都不容易,我也是图个吉利。”说完一拱手,就转身走了,临去时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两个淘海客已经把散在地上的银元捡好交给钟灿富,他看着宋宗德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终于还是没有动作,转身蹲在我面前,捏着手里的银元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直到我被他看得发毛,他才开口道:“倒是小看你这小白脸了。记得既然在这福昌号上了,以后就给我老实点。”说完站起身,吩咐道,“虾仔,你去鱼舱里告诉那些蠢货,叫他们别闹了,谁再闹就把他扔到海里去!”

我努力挣扎着想站起来,辩驳道:“我真的是好人,你冤枉我了。”

“好人?”钟灿富一脸鄙视,“老天看谁不顺眼,谁就是好人。”说完大吼一声,“赶快滚,别在这儿碍眼!”丢下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随着他的远去,一双手把我扶起来,阿惠轻柔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你没事吧?”看样子她还是很关心我的,才从鱼舱里挣脱出来,就第一时间来看我怎么样了。

我一时间心情复杂,所有以前受过的委屈、被侮辱的清白、不公正的待遇,瞬间涌上心头,我直挺挺地站着,竟然鼻头有些发酸,喉咙也像堵上了石头一样。

阿惠轻轻叹了一口气,拍着我的后背安慰我,也许是为了岔开话题,阿惠问我道:“救你的那人是谁?你不是说你一个人上的船吗?”

海风吹在身上,惊吓过度的我才发现刚才那么一闹,出了一身的冷汗,现在浑身冷飕飕的,又重新想起宋宗德,摇摇头道:“可能你不信,但是我真的不认识他,也许他和你一样,都是好人。”

阿惠点头,我看着人群,却发现已经看不到那人的影子。

我们一路互相扶着往船舱走去,在船上没有水可以洗脸,我身上湿掉的衣服倒是风干了,身上这套蓝色的中山装,还是去年叔父请冯裁缝帮我做的,可惜早已物是人非,叔父丢下我跑路了,冯裁缝的裁缝铺子也早被日本人的飞机炸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