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幼无人怜,是以少孤(第2/9页)

女帝诧异:“什么味道?”

小侍从泫然欲泣道:“说是……妖孽的味道。”

“什么!”女帝目色猛然一变,面容煞青。

妖孽……

眼前塔里的一切都在奔腾的回忆中倒流回九年前那个冰冷无情的黑夜,他的双目刚刚被人害瞎的时候,她千辛万苦将他救出,心疼地擦着他脸上的污血时,却被他狠狠推开,咬牙切齿地骂:“妖孽!”

他那时刚从牢狱出来,身上遍布伤痕,气血不足,连带声音也是低沉沙哑,微微颤抖。即便是如此,“妖孽”两字却如晴空霹雳闪过她的脑海,惊得她全身冰寒。他话里的恨,他心里的怒,她不需去想,也知道两人之间从此是难以挽回的断崖深渊。

可笑的是,她虽心如明镜,却还是止不住去幻想。这些年他一直活在她的掌握之中,无论是劝、是辱、是远隔万里、还是近在咫尺,无论她做什么,都已换不回他对自己的一分顾念。那样冷冷淡淡、不理不睬的漠然,比之当初的痛恨和愤怒,更让她觉得心如刀割。然而六天前,他却派人送来一封信,虽字里行间仍是冰冷疏离如陌生人的口吻,却毕竟是求着她将夭绍放离柔然。

夭绍——她抚摸着信帛上的那个名字微笑,于那一刻明晓,原来自己身边还是有能让他牵挂的地方。她早该料到,当年他们那群人年轻时的情义该是多深。她几乎没有经过任何思虑,立即将夭绍召入宫中,她知道,只要夭绍在自己身边一日,终有一天他会低下头向她俯首称臣——二十二年前她能做到,二十二年后,也一样会得到。今日带了夭绍来此处,她心中本存着志在必得的信念,这样幼稚的想法一如年少时初见他的怦然心动,欢喜而又紧张,却是多年冰封的心底从未遇到过的暖流。

只是不曾想刚到此处,他便毫无留恋地将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让她瞬间狼狈,险些便要失了分寸。

“怎么了?”夭绍小心翼翼开口,不得不懊恼自己对柔然话一窍不通的障碍。

“无事。”女帝秀眉飞扬,青白的面容一霎镇静,方才因怒火而起的锋利戾气也在明媚的微笑下荡然不存,亲手推开面前的厚重石门,步入里间。

白塔石壁为墙,无处可通光。慕容华又是瞎盲之人,自是不用燃灯。四周黯黑不见五指,夭绍凭借内力视物,只见正北方的书案后隐隐约约有人端坐,当即扶着女帝上前,轻声唤道:“华伯父?”

“夭绍。”慕容华声音清冽,似乎含着笑意。他衣袖猛地一扬,案上灯烛遇风而燃。

夭绍这才看清案后的白衣男子竟已是华发披肩,灯下他微微仰着头,漆黑深沉的双目映着烛光,如同琉璃灼火,漂亮得惊人。虽看不见,那双眼眸却又准确望着夭绍的方向。室中诸物都是白玉所制,然而他的肌肤却比周遭的玉色更为雪白透明,不见血色的空灵。

“许多年不见,你该长大了。”慕容华放下指间棋子,招了招手,“过来。”

夭绍看了女帝一眼,女帝一言不发,渐渐松开了紧握住她的手指。夭绍望着手腕上那一圈深深红印,苦笑无奈,走了几步坐到案边,看着棋盘上疏落有致的黑白棋子,“咦”了一声道:“华伯父是在自己下棋?”

“觉得无聊,借此打发时间。”

“如今夭绍也在宫中,华伯父若觉得无聊,夭绍可以时常来陪你解闷。”

“可以吗?”慕容华依旧微笑,似是自言自语。

“当然可以。”女帝这才轻轻开口,声音一出,其中的幽怨和深情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忙正了音色道,“这丫头我也很喜欢,会在宫中再留一段时日。”

慕容华黯然摇了摇头,并不与她说话,只摸索着揉抚夭绍的长发,黑眸眺望远处,一片朦胧:“我还记得,当初在东山第一次见你,你才七岁。”

“是,夭绍也记得。”

“当时你和阿彦合奏过一首曲子,叫……”

夭绍笑道:“月出。”

“对,月出。”慕容华沉沦于当日听闻月出一曲后难以忘怀的感触,声音低柔惘然,“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那时你们小小年纪,技艺已很了得。”

“伯父夸奖了,”夭绍取下腰间宋玉笛,一笑,“伯父若喜欢,我再吹一遍如何。”

“好啊。”慕容华欣然而允,唇边笑意的温暖终于使他的面容看起来不再如魂魄般缥缈。

女帝看着他二人一副享受天伦的安乐,也不出声打破,默默坐在一旁,清蓝色的眼瞳却是慢慢黯淡下去。宋玉笛纯净悠扬的乐声缠绵在耳畔,满含情意的曲调让她在伤感之余不禁也想起了往昔那些飞扬无忌的芳华岁月,忍不住朝慕容华望去,却见他双目怔怔对着烛台,仿佛是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正竭力寻找着光明的影子。

(二)

直到出了白塔,女帝犹在咀嚼方才慕容华冷漠神容间的那丝怅然,心中愁肠百转,难以舒解。夭绍跟在她身后,忙着顾盼流连,暗中记下四周的形势和守卫分布。两人一路寂寂无语,回到女帝寝宫时,望见等候在玉柱旁随风飞扬的金色袍袂,才一瞬俱清醒过来。

沈少孤不动声色将二人的失魂落魄看在眼底,微微一笑,对女帝施礼。

女帝这时的面容已极其平静:“这么晚了,怎么还未回府?”

“正要回,不过……”沈少孤递上手中的卷帛,“姚融从凉州来了信。”

女帝展开阅过,肃容转身:“去偏殿谈。”

“是。”沈少孤望着跟随在女帝身后垂头低眸、看也不看自己一眼的夭绍,不由苦笑。

入了偏殿,掩上殿门时,却见夭绍仍不离开,反而跪在案侧静静研墨,沈少孤不禁皱了皱眉,在一侧坐下来,良久不语。

“你不是说她听不懂柔然话?”女帝斜眸,“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沈少孤暗自叹了口气,道:“鲜卑已然兵动十万赶赴凉州边境,姚融来信请柔然出兵挟制,阿姐以为如何?”

女帝没有直接回答,抬起面庞,从回忆中感慨了一句:“以往他确实帮过我们不少大忙。”

“是。”

“可是如今局势却不同往日。”

“阿姐的意思是?”

“鲜卑与我柔然素来仇敌,有他无我,无法和睦并存。若是往日,与姚融联手夹击云中本是好事,可惜,如今柔然也是内忧频频,无法安定。”女帝缓缓道,“就算是要动兵,也必须等到下个月中旬,在长靖封储的朝贺之后。”

“那回给姚融的信该如何说?”

“实说,他那样聪明通透的人,自该知道如何拖延战事。”女帝道,“此信便由你替朕写了,中原礼俗多得很,朕不耐费许多周折地委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