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往事

十几年的光阴过去,大半个地球走完,故事层层叠叠累积覆盖,心里清空又装满……我已忘记了你的长相,怎么也想不起你的容颜。

可是天津,那里至今存续着我对你的一点思念。

不多,不增不减,自始至终只那么一点点。

年轻时代的喜欢,要么轻易认为是爱,要么轻易不肯承认是爱。

该记的记不住,该忘的忘不了。

该走的没走出去,该留的没留下来。

(一)

太久之前的事情了。

那时我还年轻,什么遗憾都敢拥有,什么羁绊也不想拥有。

那个年代还没有动车和高铁,从济南府到天津卫山高水远,绿皮火车需要咣当上大半天。软卧票不舍得买,硬卧票总是补不到,硬座的友邻要么把德州扒鸡啃得死得其所,要么鼾声若泣睡得死去活来。

于是我习惯买站票,乡野飞驰在车窗外,车厢和车厢连接处可以抽烟。

那时我每个月都会去天津,有时是从济南启程,有时是从拉萨出发,中转成都借道北京。

寒来暑往,近两年的时间里不停颠沛奔波,从那时到现在,对天津,我有一种特殊的情感。

那一年我是个不知名的小主持人,在天津台客座主持了两档节目,栏目组待我很好,钱不多但按时结,每次都安排我住在五大道的一个小旅馆,小小的马桶小小的床,雪白的枕巾雪白的床单,窗外是平静的街。

我记得那时的五大道人烟稀疏,异域风情的小洋楼灯火阑珊,游人罕至本地人也不怎么来,零零星星几家餐厅几个小酒吧,也不知靠什么赚钱。

住处旁边的那家叫科斯特,很古老的一个酒吧,落雨的夜里地面微潮,桌椅霉味淡淡,好似穿越去了另一个世纪的某座荒村野店。录制节目收工晚,累过头了也就睡不着,常去科斯特喝上两瓶,听着嘈杂的音乐,盯着杯中细白的泡沫发发呆。

每次都是独坐,我却独爱那种独自微醺的感觉。

偶尔手机会轻响两声送来一点孤单,绿色屏幕寂寥寥地映亮一小块桌面。那时还没有微信,短信就是短信,不卖装修不推荐楼盘不介绍贷款,人们习惯把最重要的短信存进手机卡里,上限是30条,犹豫斟酌,精挑细选。我也存满过手机卡,来自不同的人不同的地点,其中一条是天津号码,135神州行号段。

那是一个没有智能手机的年代,3G也尚遥远,一切App都没诞生,最先进的手机游戏是贪吃蛇和俄罗斯方块。手机放下了就是放下了,不再去看,人可以慢慢地啜饮,小口地吞咽,专心去感受气泡和酒精在体内一点一点地漫延。

再没那样专心喝过酒了,不在乎有谁陪伴有没有陪伴,那时候年轻,喝酒就是喝酒,心下罕有杂念。

那条135的短信存了也就存了,并不会搁进酒里面。

太多记忆都模糊了,但记得有一夜鹅毛大雪,举目皆白,微醺的我上街踩脚印,咯吱咯吱地走啊走,全世界都睡了只醒着我一个,一整条大理道踩完,笔直笔直的一串,一点都不歪。

就很得意,就笑了出来,高兴极了,想打个电话扯扯淡,想拽她和我一起雪地里走啊走的,边走边随意聊聊天。

聊什么都行,聊星座都行,聊工作都行聊台本都行,什么都不聊都行……

那个135的号码拨了又摁断,手机摁亮又摁灭。

不能打扰她的好梦,已是凌晨4点。

睡吧睡吧加油睡,多安静的世界,我往回走了,咯吱咯吱的,多安静的雪。

我喜欢那时的天津,那里至今存续着我的思念。

桀骜莽撞的年月里,那座城和那个人曾赠予我小小的轻缓,曾温柔地将我的脚步牵绊。

关于天津的一切,我一直一直都还惦念。

十几年的光阴过去,大半个地球走完,故事层层叠叠累积覆盖,心里清空又装满……我已忘记了你的长相,怎么也想不起你的容颜。

可是天津,那里至今存续着我对你的一点思念。

不多,不增不减,自始至终只那么一点点。

(二)

干干净净素面朝天,光洁的皮肤,苹果般新鲜。

那时我总把她喊作苹果,她回一句:恁么?又笑着说:嗯……

我努力地回忆,却怎么也记不起她的发式她的衣着,只记得她总是乖乖地坐着,动作轻缓,眉眼弯弯。

她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天津姑娘,不出众也不惊艳的邻家女孩。

录像之前需要对台本,小小的办公室里大家或站或坐,她待在最边上,负责的是最小的一个版块。她的稿子总是最认真的,娟秀的钢笔字批注其间,需要提示的重点嘴上说说就行,其实大可不必这么麻烦……

都说字如其人,她的字一笔一画,一处涂改都没有,规整得像份范本作业。

稿子递过来,也像极了交作业,细微的忐忑藏匿在笑意后面,她佯装整理耳畔发丝,微微的脸红微微的期待,一闪而过的羞赧。

形容不好那一瞬间的动人,像初春第一滴落下的雨点吧嗒掉在手背上,抬头再找时却没有了,良久也不再下,只留下那凉飕飕的一点。

当年读着那些稿子,想象着她前一夜伏案书写的画面。老式台灯昏黄,夜风撩动棉布窗帘,她从小到大的作业应该都是在那张书桌上完成,成绩优良,听话懂事,小学初中高中大学按部就班,波澜不惊的少女时代。

那些稿子我留了几张,留了许多年,说不好是想留住些什么,或许只是一滴雨点。

那时年轻,我喜欢插科打诨,爱逗人,唯独对她不想造次,除了把她喊成苹果,别的什么玩笑也开不出来。说不清,好像草丛中的一株小白花,路过时看见了,不自觉地绕开几步,担心自己步履匆匆,会一不小心踩歪。

她和我话也不多,除了必要的工作交流别无他言,我记得她喜欢双手撑住凳子,微倾着身体并拢着脚尖,温润的面颊不时泛红,一层柔光蒙在上面。

周遭的声响都很遥远,我埋头看稿子,听着她。

隔着一米半的距离坐着,她的呼吸声却清晰可辨。

好像有种默契,总是没逾越那一米半的距离,于是记住的都是轮廓,没有特写。

大部分时间,距离远不止一米半,镁光灯亮起,我在台中央站着,她在台下站着。那个年代节目录制的时间长、片比高,两三个小时录完一个版块算是快的,她总提前一个版块站在那里等着,像个立在操场上开全校大会的高中生,老老实实的,可怜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