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姑娘

人到中年,铁石心肠,塑料肝胆。

怯于深情,乏于热血,懒得深交,懒得再像年轻时那样去任性结缘。

非厌世,不过是这半生人海中远行,见惯了海市蜃楼,渐知人生底色是悲凉然。

这场青春趋近尾声,尾声前认识的她。

不是知心知己,也非蓝颜红颜,不过就是一个朋友,无关男女无问东西,静坐时无语,飞驰时有伴,相互守望过一个又一个他乡午夜。

误落尘网中,一去四十年。

像一辆没有GPS的破皮卡车,满载因果,跌跌撞撞兜兜转转。

……边求边舍,边丢边捡,结怨结缘,跋嶂涉川。

雷风恒,大霾漫天,是条崎岖莫测的人间道呢,苦乐相继,无涯无边。

人届不惑年,小学员变成老司机,方知是逆旅,方知是苦旅,方知远光应慎开,刹车需轻点,越是坦途越危险。

一并明了的,还有这条单行道的荒辽,嗯,罕有休息区,少有加油站。

还能怎样,又能怎样。

除了向前,只有向前。

之死靡它虎山行,这一路上我路过许多人,路过许多故事。

我把它们记叙下来,或可慰风尘,或可娱长夜,或可成为小小的路标指示牌,零零散散立于塌方处,立于路尽处,立于无星的暗夜。

譬如这一篇。

这篇文章会有很多人看。

但某种意义上讲,你是唯一的读者。

请理解——此番开笔皆是为你,故而,此时此刻我有诸多感慨。

太多太多的感慨。

这篇文章写给十几年后的你看。

掐指算来,最快也要十几年后你方能读懂这些文字……真是漫长哦,那么多个日日夜夜。

若那时的你读懂了,记得来找我。

一读懂了就来找我,再难找也要找到我,我有一个漫长的故事要对你说。

届时你不解也好,不屑也罢,叛逆也好,敷衍也罢……反正我说,你听着。

届时,不论你这辆新车的马力有多么强劲,轮毂有多么闪亮,心气有多么高昂,多么意气风发跃跃欲试摩拳擦掌迫不及待……

孩子,都请耐心听完我这辆老车啰啰唆唆的诉说。

孩子,正式上路前,由我来为你上这最后一课。

(一)

话说我最喜欢的交通工具就是皮卡车。

准确地说,是皮卡车的后斗。

确切地说,是一辆巨大的遍体鳞伤的气喘如牛的橘红色越野皮卡车的硬邦邦的后斗。

车在清迈,邓丽君《小城故事》里的那座小城。

无数个黄昏和午夜,我被扔进那辆皮卡车的后斗,自觉地摘掉帽子解开领扣,展开双臂闭上眼睛,悲壮地,把蓝牙音箱开到最大声。

放的自然是那首《小城故事》。

自然是会跟着唱的,帮我和声的,总是那条小黑狗。

按照惯例,它每次都会被搁在我身边,哀怨地看着我,从耳朵尖到尾巴尖都在颤抖。我悲壮地看看它,轻轻地揽过它,用力地点点头。

唱吧唱吧,唱了就不怕了……

不怕不可能,车开得那叫一个暴虐,冲出枪林弹雨封锁线式的那种亡命!

那车敢跳远能腾空,时而在崎岖的山路上大颠勺,屁股一凉,一人一狗惊慌失措地拥抱在半空,如一袋面粉一袋土豆……

落地时上牙磕下齿,尾巴骨磕铁皮后斗,咯噔噔噔噔噔噔!

山路只是序曲,上了公路那才真叫一个胆战心惊。

这车的前世说不定是苏57,今生不泯那颗霸天虎的心,直线加速如炮弹,安上俩翅膀就能起飞的那种……

我死死地抓住车框,狗死死咬住我衣袖,它的耳朵吹成背头,我的长发吹成旌旗,啪啪作响,猎猎风中。

尝试过自拍留念,手刚抬起来,Biu的一声,好的,飞出去了,心里真酸楚,妈的新手机。

尝试过打字发微博,单手,红灯处一个急刹车……不多说了。

努力了好几年,一直到2018年3月2号凌晨4点10分,我才在那辆皮卡车的后斗里成功地发出了一条微博:

到了一定的岁数,许多东西业已定型,那些狗脾气驴性格熊毛病,改不了不想改也懒得改了。越来越懒得去迁就,也越来越懒得搭理不相干,越来越懒得去解释,也越来越懒得去和人扯淡。当个好人太累了,我还是继续较真地坏下去吧。

就这样吧,这样挺好,这样舒坦。

不怎么发感悟微博,我又不是营销号,写金句是我最不擅长的。

不过是个说书人罢了,喜欢描述,喜欢当体验者,向来不乐意动不动就去玩儿总结,都是第一次当人,装什么活明白了的呢,谁又有资格去教化谁呢?

只不过是当肾上腺素大量分泌时,人反而是打开的,适合掏出一些郁结在心里的东西,抖开,展平,在兰纳的风中洗涤揉搓。

我喜欢这种被短暂风干的感觉,于是一次次地坐进这辆疯狂的皮卡车。

哦,这条微博是有配图的,谢谢我的活体手机支架杨过。

和我拥抱在一起的狗叫杨过。

泰国流浪狗,只有三条腿,少一只左腿。

当年它一岁不到,躺在血泊中哀嚎,残肢碎肉拖在身旁,苍蝇嗡嗡地飞着。碾过它的重型摩托车早已绝尘而去,路人围过来救它,谁伸手谁挨咬,谁都不敢靠近它。

它正歇斯底里中,剧痛加应激,恐惧全世界。

有扇门吱呀推开,有个人静静走出来,平静地蹲在它面前看了它一会儿,平静地伸出双手把它抱了起来。

狗牙刀片一样乱舞着,撕破了那人的手背,又一条两条地将小臂划开,它挣扎得像一团火,每一声嚎叫都是扭曲变形的尖厉。

路人掩口惊呼,不疼的吗?快放下吧!太危险了!

那人没喊没叫,只是平静地停下脚步,低头看着怀里的它说:……呆底[1]。

它自然是无法乖的,于是那人便重复地说,边说边走,紧紧地抱着它。

有一小块皮拖住它的残肢,随着那人的脚步晃动着,血污了衣衫,滴滴答答落下来,分不清是谁的。那人把它抱进院子,抱上车,抱去医好,收留了它,给它起名叫杨过。

迄今为止,杨过已被收留4年。

杨过过得挺不错,顿顿有牛奶,餐餐有养多乐,有一堆自己专属的玩具,还有一个舒适的被窝。它被好好地爱了4年后,皮光水滑香喷喷,身上已找不到丝毫流浪狗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