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2/6页)

陌少离开后,凤九在他房中坐了半天,晨光耀耀,很宜思考。方才同陌少说话时,不过半炷香里头,她就在震惊、愤怒、疑惑、恍然四种情绪间转了一大圈,转得她脑子有些晕乎,想事情想得不很清楚。她震惊于息泽诓她,愤怒于息泽竟然诓她,疑惑于息泽为何诓她,恍然于息泽诓她,可能是喜欢她。

这个恍然,初时自然将她骇了一跳,但从前她姑姑白浅教她做占卦题的诀窍,有一句名言,说她们这种没天分的,要想在夫子眼皮底下将这一课顺利过关,须得掌握一种蒙题的诀窍。排除所有已知的可能,最后剩下的那个可能,就算看上去再不可能,也是最大的可能,这就是相命占卦的诀窍。

诚然,关于是不是看上了她这件事情,息泽曾否认过。但凤九也算是在情关跟前扑腾过的人,看事自然不再肤浅,晓得于情之一字,有那种打落牙齿和血吞型的,譬如她姑父夜华;有那种敢作敢为愣头青型的,譬如她好友小燕;还有一种死鸭子嘴硬型的,恐怕息泽就是这一种。

她对息泽,到底如何看的,这一点,她开初没有想明白。在她所有朋友中,息泽无疑是最有文化的一个,最有品位的一个,她对息泽自然是有好感的,否则就算借着蛟毒的名头,他占了她便宜要想全身而退也不大可能。当年灰狼弟弟同她玩木头人这个游戏时,没留神撞了她且在她脸上磕了个牙印,她就把灰狼弟弟揍得三个月不敢同她说话。

但倘说她心中其实有几分留意息泽,为何当初以为息泽喜欢她时,她却那样惶恐?她着实懵懂了一阵。直到苏陌叶那一席话飘进她耳中,像是在她天灵盖上凿了个洞,一束通透之光照进她脑海,虽痛,却透彻。她深觉陌少不愧是陌少,可能她心中的确是这样想的。而陌少最后对她的那句提点,更似一阵清风拂过她心中,将方才那束通透之光尚未除尽的些许迷雾一应吹散。陌少有大智慧。

瞬间,她觉得自己澄明了。

不错,她对息泽的一些熟悉之感,乃是因他同东华帝君都是一种调调,但她对息泽的好感,却并非东华帝君之故,因她喜欢的就是这个调调,碰巧他们都是一个调调。

陌少说得有理。或许息泽,正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

她想想,自己身上还背着什么债?

首要是叶青缇。水月潭中,同战过蛟龙的息泽一别后,她在袖中发现了装频婆果的锦囊,晓得此时这个外壳果然是自己的原身。频婆果安然无恙被她好好藏着,就待走出梵音谷后,能以此果复活叶青缇,届时,她欠他的债,就算还清了,为他守孝的诺言也可废止了。

再者是……东华的名字浮上她心头。她愣了一愣,帝君着实给了她许多恩,当然也令她吃了许多苦头。不过,此时他既已同姬蘅双宿双飞,她要做的,该是大度一些,祝他二人能长长久久。帝君同她其实已不再有什么瓜葛,若干年后他若想起她,大约印象中不过是位挺能逗乐的旧年小友。

她透透彻彻想了一通,自觉身上的确没背着什么人情债了,既如此,她一心想遇到的一个人从天而降了,为何不赶紧逮着?息泽他嘛,不过就是死鸭子嘴硬些,不过,连东华帝君这么难搞的她都尝试过了,息泽还能比东华更难搞吗?如此一想,她淡定地喝了一口茶,顿觉很有把握。

02.

三日后,橘诺出王都。当日灵梳台上橘诺受大刑动了胎气,倾画夫人百般恳求,上君方发了个善心,允她滞留王都一些时日养胎。

凤九从陌少处听闻当年阿兰若做过人情,令沉晔同橘诺相见最后一面,故而前些日便打点好刑官,在城外一条清清小河旁,为二人排了一出送别戏。据说当年阿兰若其实并未跟着去,但她闲来无事,觉得跟去瞧瞧热闹应该没有什么。

残阳余晖照进河中,河畔杨柳依依。比翼鸟一族盛行的游记中描绘的那些感人场面,譬如折柳相赠泪洒满襟之类,全然没有见到。

橘诺形销骨立,立在一株垂柳之下,沉晔站得挺开,遥望着河对岸。大胡子刑官站在他们身后三四步,目光如炬射向二人,前头两人长久无话。

凤九叹息世间竟有人没有眼色至斯,任谁被个外人这么目不转睛盯着,恐也说不出什么掏心窝子的话。她叹息一声,招呼大胡子刑官过来帮她试茶。她前一阵在息泽处学到一个野地饮茶的乐趣,顺道捎带了套茶具出来练手。

果然大胡子前脚刚抬,后脚处,橘诺便有了动静,话说得小声,无奈凤九一双狐狸耳朵尖,轻言细语随风而来入她耳中,十分清楚。

她说的乃是一句悔悟之言:“表哥的情意今生只能辜负,却是我太不懂事,如今我已配不上表哥,只望……只望在此结下来世盟约,若有来世,定不相负。”

凤九手上顷刻暴出一层鸡皮,分茶的手都有些抖,她竖起耳朵,想听听沉晔的反应。她耳朵竖了片刻,但沉晔在片刻之间,没有任何反应。良久,似疑惑道:“我对你,有什么情意?”

橘诺的声音中含着一丝不稳:“你……你说我是你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就算我做错了事,却不能放任不管,你并非爱管闲事的人,明知救我有什么可怕后果,却以身犯险,这些,难道不是因表哥你对我……”

沉晔淡淡道:“救你是为你父亲全下一条血脉,知恩不报枉为君子,你要感谢你父亲对我施有大恩。”

橘诺不能置信道:“那为何你今日来送我,不是……不是不舍我吗?”

沉晔道:“借机出来走一走罢了。”

橘诺颤声道:“你……你从小便不喜嫦棣和阿兰若,但对我却最好。”

沉晔蔑然道:“你母亲身上的血不贞不祥,我早该知道,你和嫦棣一母所生,自甘堕落,本该没什么不同,从前我高看了你。”

橘诺气得发抖,声音中含着哭腔:“若我是不贞不祥,阿兰若呢?她也同我一母所生,已嫁做他人却仍来招惹于你,不更是不贞不祥,自甘堕落?你却甘愿为她所囚……”

沉晔冷笑道:“我就是甘愿为她所囚,你要如何?”

凤九竖着的耳朵冷不丁一颤,手撑着下巴免得它掉地上,刑官担忧地上前道:“殿下可是牙痛?”凤九摇头递给他一杯分好的茶,又指了指河边,意思是他喝完了可以上路了。

今日来瞧热闹,果然瞧到好大一个热闹。她着实没料到沉晔救助橘诺其实还有这层隐情,但这也挺合他的性子。沉晔确然不是个怜香惜玉之人,一张嘴能将人伤到什么地步,凤九感触颇深,此刻遥望橘诺在风中颤抖得似片枯叶的身影,心中简直要溢出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