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河倾 一   霓裳羽衣(第4/6页)

见她开口说话,抓住郁李的捕快们便停了一停。郁李的目光定在碧桃的尸身上,眼泪扑簌簌落下来,哽咽道:“她……她每天欺凌我,我可以忍,可是,她明知我仰慕陈公子,她还故意每天缠着他,在我面前炫耀他送的缠臂金……”

她的目光蒙着一层死灰,在黄梓瑕脸上转过:“我……我事先曾将此事翻来覆去谋划了好几个月,还以为肯定是万无一失……却没想到,在你面前,处处都是破绽,一眼就可以被看破……”

黄梓瑕默然不语,眼望着捕快们将她带下。

周子秦在她身后,一边擦着刚洗净的头发,一边叹道:“这姑娘真是想不开啊。”

黄梓瑕回头看了他一眼,默然点头,轻声说:“碧桃,郁李。这么相近的名字,她们应该是一起进入乐班的。可如今一个得管事的赏识混成了红人,一个却号称弟子、实为婢女。她们同进同出之际,当然也一起认识了以风流闻名的陈伦云。这微妙的关系,维持到现在,然后……”

她的目光落在那个缠臂金上。

“陈伦云送给碧桃的缠臂金,成为压垮郁李的最后一根稻草。”

“可见这世上,感情纠葛最是伤人。”身后有声音缓缓传来,他控制得很好,可以让她听得清楚,却又不足以让人听见。

这温柔和煦的声音,让黄梓瑕怔了一下,才回头看他。

王蕴就在她的身后,显然一直在她身后,眼看着她破完整个案子,才终于开口。

他的目光在此时灯下暗暗的,带着幽微的光彩,深深凝视着她。黄梓瑕在他的目光之下,觉得心里虚落落的,不由自主低下了头。

而他淡淡地、仿若无事地说道:“这世上,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缘法与归宿,何苦又总是企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徒然多惹事非?终究,反落得伤人伤己。”

她只觉得心口猛然一颤,虽明白他的意思,却终究无力反驳,只能静静埋下头,一言不发。

圆月西斜,已过三更。

一场盛宴落得如此收场,范应锡脸色十分尴尬。幸好黄梓瑕片刻间就查明真相,让众人叹为观止,一时连那为众人倾倒的《霓裳羽衣舞》都被遗忘了。

众人出了范府,各自回家。黄梓瑕与舅母上了车,却听见有人在身后叫她:“梓瑕。”

黄梓瑕回头,看见王蕴微笑站在门口的灯笼之下,仰头看着车上的她,轻声说道:“我明日会去你族中,商议些许事情。届时若你有空,我们能说上三两句话也好。”

黄梓瑕身子微微一僵,低头向他行了一礼,也不说什么,转身轻轻放下了车帘。

她的车子远去,王蕴脸上那种温柔笑意也消失了。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望着深蓝色的夜空,明月西沉,满空星子更显璀璨。

这世上,遥不可及的东西,看起来似乎总是要明亮一些。又或许是,太过明亮,所以才会显得难以触及。

就像,他曾以为自己伸手可及的女子,如今却变成了遥远天河中一颗最夺目的星辰。于是,那种明灿的光便如同烧在了心口,令他每日辗转,心心念念,难以忍耐。

他回身上马,准备回王家去。琅邪王家有一支亲族迁到川蜀,在这边也颇有产业,他身为本家长房后人,自然无人敢怠慢。

胯下马似乎也有点睡意,慢悠悠地迈开步子。耳听得金铃声响,他不必回头也知道,是夔王的车马从旁边过来了,便拨马避在一旁。

暗夜的街道上,只有一盏街角的光暗暗亮着。李舒白已掀开了车帘,叫了他一声:“蕴之。”

王蕴向他点头致意:“王爷。”

“今日中秋,节度府这一场热闹,本王尚觉意犹未尽。近日恰得了一饼好茶,蕴之可有兴趣,与我萤窗试茶?”

王蕴从容微笑,说道:“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王爷既然有此雅兴,下官敢不从命?”

李舒白也不再说什么,示意他跟上。行不多久,前方便是敦淳阁,如今李舒白暂住的地方。

敦淳阁是当初玄宗为避安史之乱时,到蜀地后拟建的行宫。只是宫宇未成,他已被肃宗皇帝尊为太上皇,接回长安去了,剩下了尚在规划中的敦淳宫。蜀地便将它缩小了形制,修建完成后,改名为阁,成了蜀地官府园林。这回夔王驾临,官府赶紧将其修缮一新,供其临时居住。

王蕴随着李舒白进入春化堂内,奉茶完毕,所有人退下,就连张行英也被屏退。

宫灯明亮,照在他们身上,两人都知道彼此的心思,却都不肯说破,只心照不宣地谈论了一些朝中琐事。诸如同昌公主近日已葬陵寝,送葬队伍长达二十多里,朝臣也有人说葬礼逾制的,然而皇帝还是加封她为卫国文懿公主,又亲自与郭淑妃在宫门口哀哭送葬,自此再无人敢进谏了。

“众御医的家人呢?”王蕴问起。因同昌之死,皇帝迁怒御医救护不及,韩宗绍及康仲殷等多个御医被杀之后,又将他们亲族三百多人收押下狱。李舒白以大唐律令无此先例,大理寺不予处置,皇帝便转交由京兆尹温璋,让他必要连坐。

“御史台不敢进言,丞相刘瞻亲自向圣上求情,但被面斥而出,如今已被罢相,贬官岭南。温璋判了那三百余人流放,最近被人告发说是收受了贿赂所以轻判,我看圣上不会轻饶。”李舒白随意说了些事,他虽然身在蜀地,但自然比所有人都更早知道朝廷局势。

王蕴叹道:“朝廷大事,风云翻覆,种种波澜真是令人无法预料。”

李舒白随手取过茶盏给他点茶,微笑道:“如今朝堂之中,固然风云变幻,然而一切都还在我意料之中,唯有一件事,却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李舒白在京中引领一时潮流,点茶、蹴鞠、击鞠种种都是高手,点茶的汤花也是均匀而细腻,久久不散。王蕴以三指托盏端详欣赏着,问:“不知王爷所无法预料的,又是何事?”

“我还记得,三年前秋日,我成名不久,在曲江池边,我们初次见面。我当时还以为你会参加第二年的科举,谁知你却是打听到我要去塞外抵御回鹘,想随我从军。”

琅邪王家向来清贵,惯于以文出仕,李舒白当时也是十分诧异,问:“为何从戎?以你的家世和助力,在朝中必定如鱼得水。”

“我不想走别人替我铺设好的阳关大道,也许走一走先祖们刻意避开的那条路,会比较有趣。”

那时初秋的艳阳下,王蕴还是少年,面容上的神情却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一生终将到达的彼岸。

他上报朝廷的随行护卫中,多了王蕴的名字。仲秋时节,他们到了大漠边缘,在烽火台上远望千里边关。衰草斜阳之中,孤烟直上,长河蜿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