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义工(第3/9页)

……

可是,果子。

不知道一个小时后,你是否还乐得出来。

有个信封,在我的裤兜里整整揣了两天。

一个小时后小屋打烊,锁好门后,我会把它塞进你手里,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开。惭愧也好,遗憾也好,你的目光我的背影,都交给夜色吧,这样能少点儿尴尬。

你一定不晓得,这其实是你在大冰的小屋的最后一个小时。

信封里装好了一个月的工资,外加一笔小小的路费。

没开玩笑,正式辞退。

(三)

需要走的不止果子一个人。

要走都走,老人儿一个不留。

莫怪爷们儿无能,你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

钱分了,字号你们拿去,各自寻一个新码头,各自立柜摇旗。

叹什么气,人在招牌在,爷们儿这辈子已经开赔了五家酒吧,不差再多倒闭这一个。

天大地大,此处若不容我们,那就让小屋这块招牌别处生根。若别处也不容我们,那就去往别处的别处,中国这么大,我就不信了。

谁说咱们是逃……说不定开枝散叶加盟连锁,最后还能上个A股新三板呢。什么是新三板?算了,说了你们也不懂也不需要懂,好好唱歌就可以了。

好吧我也不是很懂。

都不要有压力,钱赔了算爷们儿的。

若说叮嘱,只希望大家记住一个规矩:江湖一脉,穷则独善,达则兼善,不论是挣是赔,都要善待每一个踏进门里来的有礼貌的歌者,有缘就收留,缘深就认作族人。

若能把这个规矩牢牢坚持,小屋不死。

酒斟满吧,自此天各一方,四散天涯。他日再聚,人或许不会这么齐了。

……

所有人都安置好了。

都懂我,都没有告别,一个接一个地走了,走时悄悄,都是单程票。

只剩下果子。

散伙饭时没喊他。

他是新来的,什么都不知道。

比如,他并不知道,一间小小的流浪歌手根据地,盼着它倒闭的人可真不少。

你不惹事事惹你,许多年来,小屋在丽江,一直不招某些人待见。

翻白眼的有同行——生意差同行看不起,生意好惹同行嫉,没关系,都可以理解。

嚼舌头的有客栈管家——只要给酒吧带客人,全古城的酒吧都给客栈返点,就你们小屋例外?不给返点也行,凭什么不让我们装装大爷?全古城的酒吧都给我面子,就你们小屋例外?等着,网上化名骂死你丫的。

骂就骂吧,只是遗憾,骂又骂不到个点儿上……

真正不待见小屋的,是开淘碟店卖手鼓卖盗版碟的,不是所有,是某些。他们恨恨地给客人洗脑:

大冰的小屋装×,开酒吧居然不用麦克风不用音响,唱的歌能好听吗?听歌时还不让说话,装什么清高?贩卖情怀!邪教聚会!

他们恨我,我不恨他们,只不过瞧不起而已,十年如一日地坏坏他们的生意,越恨我,坏得越起劲。

喵了个咪,打着卖手鼓的名义卖盗版碟,美其名曰传播原创,多少原创歌手的生计就是这么被坏掉的。顺道还败坏了手鼓这门手艺:

招几个小姑娘培训三五天,穿着所谓民族服装往门里一坐,一边敲鼓一边媚笑,敲他妈又不会敲,手鼓乱敲成架子鼓的节奏,还敢把路人教,教又不好好教,进价几十元钱的鼓几百上千元钱卖给傻瓜才是王道,顺便搭售盗版碟,还是黑胶。

当贼当到这个份儿上,简直让人敬仰。

为了掩盖不会敲,他们把盗版音乐放得震天响,动次打次跟着敲,还对口型跟着假唱,乒乒乓乓从中午震到午夜,从2008年震到2016年,生生毁了丽江好几条街。

几百年的古城,本不允许高音喧哗、噪音吵闹,不扰民的正规手鼓店本也不少,可大多被那些盗版碟店挤对死了——他们见缝插针铺天盖地蔓延席卷,几乎要将整个古城毁掉。

小屋也快被毁掉了。

在蚕食了四方街、七一街后,噪音终于占领了曾经云淡风轻的五一街。

小屋是古城最后一家老火塘,许多年来不用音响不用麦克风,只清唱——全古城唯一一家。

我一直以为这种低吟浅唱可以一直娓娓延续,直到我和歌手们都慢慢变老,直到丽江大冰的小屋和当年拉萨浮游吧一样,能够代表一个时代。

但肉嗓子怎能压得住音响,不被带跑调就不错了,还谈什么诠释原创?

是我天真了,老说捐精卖血也要保住小屋。

我从未料到,最终将小屋压垮的不是房租,而是门外乱七八糟的鼓声和震天的盗版碟音乐。

有人劝我:你虽是文氓,但孬好也算个作家,千万别像当年那么冲动。……懂,明白,当了作家如果还舞枪弄棒,终归不是好宝宝。

有人说:投诉!天天投诉噪音扰民。

……投了,但这条街和其他街的经历一样,管理人员来了立马清静,人一走,音量照旧。执法不可谓不苦口婆心,也不可谓不严,但全古城那么多噪音源,总不能一个人守一家店。

也有人说:其实只要也安上音响喇叭对着干,就无所谓吵不吵,要吵大家都吵,看谁的音量高。……拉倒吧,如果那样的话,小屋还叫小屋吗?直接叫小污得了。

我向来反对别人指责古城太商业化。

商业和商业化没有原罪,只不过,在抵达合理有序的商业化状态前,古城必经一场漫长的无序。她不需要谩骂,需要的是时间,爱她就给她时间。

雨季再长终会晴天,但在此之前,身为一个受过她恩泽的人,必须接受这场漫长,也必须理解这场漫长。

既然理解,就要面对现实。

小屋实难熬过这场漫长,江湖事江湖了,与其等着城门被攻破,不如启动自毁程序。

辞退果子,亦与此有关。

(四)

遣散费在裤兜里焐得潮热,我潜伏在角落里听果子唱歌。

万幸,还没出两个月的试用期,感情还没那么深,可以狠下心来随便找个理由直接打发走了得了……可找什么理由呢?说他唱得不好?

这不明显扯淡吗?

和其他人一样,果子也是背着吉他忽然出现的。

那日阳光正好,他半旧的衬衫白得耀眼,笑嘻嘻的一张脸探进门来,大声问:我有故事,你有酒吗?我苦笑一声:换个梗吧,光这个月就已经有十几个人和我说同样的话了……

(此句的由来,参见《阿弥陀佛么么哒》一书里的《我有故事,你有酒吗?》一文,慎读,打倒QQ空间文艺青年小S!)

他倒也机灵,挠挠头,改口道:我有music,你有money吗?

我捏起一个拳头,关节嘎巴嘎巴响:再不好好说话,打哭你信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