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到死之前,我们都是需要发育的孩子](第4/5页)

但这个理想他没坚持多久,就迅速自我解构了。再跟他提征服慕士塔格,他就摇头。他有段时间只要一和我聊到“征服雪山”这几个字就会说:“登山不是征服雪山,也不是征服自己,登山是亲近和融入雪山,山是不容亵渎的,必须要有颗虔诚的心。”

我说:“你怎么变得神神叨叨的?融入?死在雪山上算不算融入?别和我矫情,你带队登顶四姑娘山二峰的那二十来次,你敢说一次都没有征服心态吗?”

他不怎么解释,但很坚持自己的观点。

我也爬雪山,如果自我挑战算是一种自我征服的话,那我至今为止都是征服的心态。我看不出这种征服的心态有什么不好,而且我坚信鸟人鹏鹏也未能免俗。

他说:“你要是愿意听,我就给你讲一次失败的登山。”

他给我讲的是一座海拔5588 米的雪山。

《松潘县志》云:“晴空森玉笋,瘦动插天根,倘毓中原秀,应居五岳尊。”说的就是海拔5588 米的雪宝顶。此地位于阿坝藏族自治州松潘县境,是岷山的最高峰。

雪宝顶是藏区苯波教七大神山之一,藏语为“夏尔冬日”,即东方的海螺山,在信众心中享有崇高地位。那里盛产水晶,各种色泽的都有,很多人说那里的水晶比其他地方的更纯净透亮,当地藏民说,那是来自智慧之神冬巴歇洛的恩赐。

鸟人鹏鹏那次登山的同行共十五人,他是领队。其他都是菜鸟户外爱好者,基本没什么高海拔登山经验。鸟人鹏鹏出发时自信满满,言谈中全是轻松,他向队友们一挥手:“走起!弟兄伙,我们去占领那个高地喽!”他是第一次爬这雪宝顶,但之前已经登过4 座以上比雪

宝顶技术难度高得多的雪山,自认为有轻松的理由。

鸟人鹏鹏说:“你不知道我那时心中有多傲慢,比博客上与人骂战时还要傲慢,比宽巷子里龙门阵和人辩论时还要傲慢。我那会儿是那么相信自己的能力,也相信自己的运气……”

雪宝顶主峰被众多高峰簇拥,是入门级到提高级的转型类山峰。

东北坡有70 度以上的悬崖绝壁,西南坡终年积雪,沟壑纵横,有险景丛生的滚石区和狼牙区。传统线路相对容易,但就算是这条线路上也已经有好几位登山爱好者长眠于此了,所以不管鸟人鹏鹏怎么轻松,其他大部分菜鸟队员每个人都悬着一颗心,这颗心几乎悬到了脸上,

满头满脸的紧张。

前往C1 营地的800 米陡坡,鸟人鹏鹏预计不超过四个小时就可以走完。但实际上,背着大包的他们用了五六个小时。坡太陡、雪太厚,他们大多数时候都在悬崖边缘行走。貌似悬崖边危险无比,但只要不起大风,只要稍微小心,这段路就不会出什么问题。这段路最难的是体力分配,连着六个小时的运动,人会经历几个体能的极限。

近六个小时后,他们到了山脊的营地。所有人还来不及坐下休息,一股夹杂着雪粒的大风忽然刮来,一位队员的帽子瞬间被掀走了,立马被吹到几百米的雪壁之下了。这风来得好奇怪,好像一个无形的巨大的脸正对着他们,撅起嘴来,恶作剧地呼出一口带唾沫星子的气流。

一停顿,又是一口,然后一口接一口,直到连成片连成墙,一面一面地压过来。

鸟人鹏鹏心里跳了一下,转身喊:“赶紧搭帐篷!”转念又想喊:“没事,都别紧张,大家早点儿搭起来,早点休息哈。”可这时风已经大了起来,后半句话被疾风结结实实地塞回到他自己口中。说是营地,实则总共不到十平方米,是前面无数登山者在陡峭山脊上一点点开辟出来的小平台,最多也就能搭三顶帐篷,人进去勉强能睡平。

营地一共分成两块,上面一块是一个宽一米多、长三四米的平地,另一个在一个紧邻小坡下面,也大不到哪儿去。左边是他们上来时的悬崖,右边是雪檐,整个C1 营地暴露在山头上,爹不亲娘不爱,甚至没有一块可以遮风的石头。

初次登山的人没几个可以在这样的帐篷里睡安稳,谁不担心一个外力横过来,连人带帐篷滚下山去。在这种地方瞬间摔死是件太容易的事情,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旦有了意外,既没获救的可能,人又一时半会儿死不了,那走投无路的滋味才叫一个难受。

风很大,帐篷几次差点儿被吹飞。搭好帐篷进到里面后,大家都不约而同沉默了。一层薄薄的布外,是越来越肆虐的狂风和越来越大的雪片。风和飞雪撼动着帐篷,或者说是玩弄,就好像一只在轻轻拨弄线团的淘气的猫。虽然知道不会出现被吹跑的危险,但每个人都止不住去想象大风把帐篷连根拔起、抛下雪山的情景,连同鸟人鹏鹏在内。

他皱着眉头琢磨:真奇怪,我是开始害怕了吗?我是领队,我不能让人看出我害怕了……他调整了半天表情,却不能让眉头解锁,抬头一看,每张脸都抿着嘴锁着眉头……

通往顶峰的山脊情况不明朗,在这个海拔高度,大家的体能不知道还能维系多久。这么大的风,愈演愈烈,不论是冲顶还是下撤,接下来的死亡概率都在倍增,这种境地让人怎能舒展开眉头……

风吹到半夜,稍微停歇了一会儿,然后又是更猛烈的来袭。那个稍微停歇的空隙,鸟人鹏鹏透过帐篷缝隙望见雪宝顶的峰尖,一轮圆月停在雪峰上方,不是黄色而是惨白的……这轮月亮也勾起了大家的心事。第二天就是中秋了,按计划本来是可以下山赶个中秋节尾巴的,谁知道明天的中秋节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度过……

幸运的是,在这个位置居然还有手机信号,几个人心照不宣地不断发短信、打电话跟家人朋友报平安,有人打着打着电话,轻轻抽泣了起来。后来,我和鸟人鹏鹏坐在泡腾树街的山鹰户外聊起那个夜晚。他那晚也给家里打过电话,但没打通。那天晚上他想了很多,半睡半醒中,一下子好像回到剑门关旁的山沟里,一下子又好像回到了当兵时的那个灰色山谷。他说想起了当铁道兵的父亲那沉默劳作的一生……他说他想了很多朋友,欠他钱的,对他好的,和他吵过架的……也想起了我。

他说:“我那时琢磨,唉,这小子很久没来成都找我蹭饭了。”我说:“你爬雪宝顶的时候,我正在若尔盖热尔大草原,如果那时你死了,飞去找到我不是太难的事。”他笑着说:“找你蹭饭去吗?你给我烧纸吃吗?”他很诚实地告诉我,他其实想得最多的是那个高高的姑娘。我知道那个姑娘,但没见过。听说那个姑娘有一米七六,给他做过广东边锅。他那时藏着掖着不让我们见,生怕谁抢走了她。那个姑娘在他此行之前曾打来一个电话,说:“我又回电台做旅游节目了,你还在登山吗?我带着未婚夫回来的,就不见你了……怕见了会掐架。想起以前,你帮我找节目素材,一起讨论选题,准备稿子,帮我邀请嘉宾,搞得好像是我节目的编外成员一样……一直还没谢谢你。等你登山回来吧,一起吃个饭。”鸟人鹏鹏对我说:“我一想到如果我死了,她会很伤心,心里一下子又难过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