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艽野羌塘尘梦凤凰](第2/4页)

野驴野狼不常有,没被饿死的弱者只好一个接一个地被他们的同类吃掉。西原所做的一切,渐成徒劳。

她为死者垂泪,为保不住他的亲随而垂泪,她抹干泪水后誓死保住她的丈夫,她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只是一个瘦小纤细的女人。当人人自危,人人求自保,一切都无法掌握控制的时候,她用她唯一可以掌握的,自己的生命来护持她的男人。

她充起他的卫兵,护犊一样地护着他。她自己少吃或者不吃,省下口粮给他吃,还假装自己吃过。她逼他吃最后一块干肉的时候说:“……可以没有我,不可以没有你。”

她用人性中最朴素纯洁的一切深爱着他,就像始祖的先民一样,以一个女人所有的一切爱着她唯一的男人……没有人比她更配得起“爱人”这个词汇。

情之所至,缘订三生,相依为命到绝境时,他俩订下三世盟约:

六道轮回中,愿永为夫妻。一个汉族落魄军官,一个藏族贵胄女儿,依偎在茫茫雪原上,呢喃着的声音被风吹散又聚拢。旁边是死去的人和没有任何生机的世界。那一刻,他们却是不再恐惧害怕的两个年轻人,生死之事忽然变得无足轻重。

反正天上地下,能与君相随,死又何妨。

情之所至,或许感动了雪域护法,艽野中的神衹网开一面,没有收走他们的命。

西原悬起一口真气,终于护送陈渠珍安抵汉地。

彼时已是1912 年的初夏。

奈何苍天不仁佳人不寿,用尽最后一丝心力的西原灯油耗干,逝去在西安城。

临终前,西原遗言道:“西原万里从君,一直形影相随,不想竟然病入膏肓,不得不与君中道而别……愿君南归途中,一路珍重,西原已不能随行了。”

……她用她的命来爱他,仿佛她这一生一世的任务只是伴他一程……任务已然完成,她已然到了离去的时间。彼时西风鸣络帷,秋乌夜啼,穷困潦倒的陈渠珍孑立灵前,凑不出一副最粗陋的棺椁钱。

他潦倒到甚至无法扶灵南下,无法带她的骨殖去淋一淋南方温润的雨丝。

美好的一切都随风逝去了,陈渠珍茕茕孑立在没有希望的西风里。人生的大悲凉,莫过于斯。

故事还没结束。

多年后,陈渠珍重新崛起于湘西老家,广聚披甲人,割据一方。届时,他已是威名赫赫的一代“湘西王”,几乎与自治山西的阎锡山比肩。陈渠珍风骨依旧,他不畏权势,硬桥硬马地守着自我构架起来的处世原则,在一锅汤水的民国官场里硬得像块石头。他耿直高傲,屡次开罪于蒋介石,明知会被打击报复,依旧屡次与蒋介石斗气。这个经历过羌塘大悲死地的男人,一生仕途历经孙中山、蒋介石、毛泽东三个时代,终其一生也不屑于去磨砺棱角,去圆滑处世。

东山再起后的陈渠珍把西原接来湘西,迁葬在自己的故乡小城凤凰。他叱咤半生后,于1952 年得善终。六年后,1958 年,西原在凤凰的坟冢被推平, 遗骸不知所终。

陈本儒将,前尘往事付诸笔端,故而有了那本日记体奇书《艽野尘梦》,这本书他自少年得意时起笔,从二十六岁驻军四川,调防西藏讲起,山川人物,藏地风土,工布奇恋,辛亥风云,羌塘生死……于西原逝去时戛然而止。

陈渠珍雄踞湘西时颇重文教,兴学建校广泽乡里,自己也勤于修学,行军帐中也是累牍的书画古籍,不仅自己读,也让贴身的人读。

他的一个贴身中士小书记受其熏陶,笔耕终生,乃至成为文豪。那个小书记名为:沈从文。芸芸世人只津津乐道于沈从文,不知其师长陈渠珍。芸芸世人只知追捧《边城》,不知有《艽野尘梦》这本奇书。芸芸世人只知道小说里的边城翠翠,不知有一个藏族女子,有血有肉,名唤西原。

只有尘梦没有艽野的南方

湘西凤凰古城开收门票之前,我不止一次去过,坐在岸边发过呆,朝沱江上的卡拉OK 画舫扔过石头。我游走在这座边城,想象百年前那双踏过羌塘的脚是如何踱在青石板路上,想象着那双脚的主人是如何伫立在湘西烟雨中追忆藏北大风大雪,以及一个叫西原的女人。

我拎着酒瓶子在凤凰晃荡,这里是陈渠珍的故乡,是背井离乡的

西原死无葬身之地的地方。如今这里是灯红酒绿的地方,是只有尘梦没有艽野的南方。凤凰古城的街头有一群流浪歌手在唱歌,一大帮游客嘻嘻哈哈地跟着合唱。他们在唱我专辑里的歌,这首歌叫《丽江之歌》,也叫《如果我老了》凤凰的歌手们把歌词中的“丽江”换成“凤凰”,齐声高歌着:

如果我老了/ 不能做爱了/ 你还会爱我吗

如果我老了/ 不能过马路/ 你还会牵着我吗

牵我的手/ 浪迹天涯/ 从此就把爱做够

轻轻吻你/ 吻你的眼睛/ 一生一世不要分离吧

如果我老了/ 不会谈恋爱/ 你还会爱我吗

如果我老了/ 不能再歌唱/ 你还会陪着我吗

陪我到凤凰来晒晒太阳/ 听我诉说伤心往事

数你的皱纹/ 数我的白发/ 一生一世不要分离吧

数你的皱纹/ 数我的白发/ 一生一世这样过去了……

那天以后,不论旁人怎么央求,我总不肯轻易再唱这首歌。

那天我抱着肩膀站在人群外,耳中没有吉他伴奏,满是羌塘的风声,眼里没有嬉笑的人们,只有两个静止的灵魂,从藏地到湘西的百年孤独。

上一个一生一世就这样过去了。这一个一生一世,你和西原又重逢在何方?又结发在何方?是否又踏上了另一个羌塘。我在凤凰和人提陈渠珍,试图去找他的故居……没人知道。他们只知道沈从文,或者说,他们以他们唯一知道的方式在消费着沈从文这个名字,这反而让我庆幸他们对陈渠珍这个名字的无知。

2012 年,获悉凤凰政府出面重修了陈渠珍的墓,还在墓旁塑了西原的铜像,簇新簇新的,景点一样地立在凤凰南华山上。闻讯,心底一丝悲凉……终究还是逃不掉,终究还是要被消费。我不打算再去凤凰,就算不收门票了也不打算再去。若要祭拜西原和陈渠珍,只应带一本《艽野尘梦》,豁出一条命来,亲身横穿羌塘。

小时代的爱情

说实话我真的很后悔,后悔当年老饭邀我共赴羌塘时,无知地敷衍了他。老饭稗官野史读得多,他一定读过《艽野尘梦》这本奇书,他对羌塘,应该揣有和我几乎一样的情怀。我忘记后来他是否去成了羌塘,只记得我当年敷衍他时,他眼中那来不及掩饰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