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第2/2页)

我们再说久米部那笑嘻嘻的脸吧。事实上死相不会出现在笑脸上。就算是喝到兴头上的人,将要身首异处的瞬间面相也是会变的。不是因为对方感觉到了我的杀气,毕竟我是在死相生出之后才会拔刀。

这么说起来,久米部的脸上从未出现过死相 ——一次也没有。就算他嘴上说着不行不行的,脸上依旧是挂着笑。我是不知道福是不是会光临笑家门,只不过感觉死神似乎不愿靠近笑着的人。

逃到大阪的队士中,有几个死在了船上,剩下的二十来个被抬到了横滨的医院。那时候的新选组,已经是满身疮痍。

近藤的铁炮伤口化脓导致高烧不退,情况已经很不乐观。但那人也是顽固得可以啊。说什么家中危难,自己又怎能在横滨悠闲养伤。还嚷嚷着就算治也要去江户松本良顺先生的医学所。

松本良顺,也就是前些年去世的松本顺男爵。御一新后,他作为随军医生去往会津,为了医治伤兵可以说是鞠躬尽瘁。虽然在后来也被问了罪,但赦免后官晋陆军军医总监,被列入华族。

那时候松本先生本人就在神田和泉桥的幕府医学所,近藤吵着闹着要去那儿,死活不愿意下船。真是个让人头疼的大将。

松本先生与近藤交好,出访京都时都不忘到驻地为队士们检查身体。对了,之前不是说过西本愿寺猪骚乱的时候,土方搬出了诊所来作证么。至于让队士吃猪肉是不是松本先生说的,就不得而知了。

总之近藤这个男人啊,他在伏见街道的墨染被袭后,单是说服他到大阪就没少费功夫,然后把他从大阪城搬出来又是一番口舌,到了横滨他还来这么一出。只是事不过三,这一次土方终于妥协,准备动身前往江户。

我们把伤员和负责照料的人留在了横滨,市村铁之助和久米部也在其中。

到达品川时,已经是正月十五了。从驳船上走下来的那一刻,心里感慨万千。

北风卷起袖之浦的风沙穿着后背而过,那一天冷得瘆人。江户出身的我,这是时隔五年再踏上故乡的土地,难免会有些想法。

我们在品川的一家叫釜屋的旅店住下。大家还处在战时状态,釜屋也理所当然成了临时的宿营,不过那时候因为战败感日趋严重,谁心里都不太痛快。然后我们就把任性得逞的近藤,以及因为结核已经快不行了的冲田抬进驾笼,送去了医学所。

就是在这家旅店的时候我们得到了巨款。勘定方的役人抬来千两箱说 是御用金,为振气势,我们用手斧劈开箱子。当时人数也没多少了,除开留在横滨的队员的份儿,剩下的在场众人想拿多少就拿多少,那简直就是一场盛宴。

被从二条城轰出来时用簸箕挖的二分金,还没来得及用出去。况且品川这乡下地方,就算是娼妓的过夜费什么的,又能花得了几个钱。

我本就是不太在意金钱有无的性子,可唯独那时候心头涌起了一股子厌恶。虽然人都说钱这东西不愁多,可在性命攸关的紧要时刻,除了碍事它还能有什么用。

独酌时,土方走了过来,嗵地扔下一个装满小判的钱袋。

“要是觉得碍事儿就拿回家去呀! ”

我家就在牛込试卫馆道场的附近。我父亲过去原本只是明石藩的中间,他竟能靠着一分一厘攒起来的钱买了御家人株[1],其吝啬程度可见一斑。所以啊,我这大手大脚的习惯,与其说是江户人的性格,不如说是对那样一个父亲的反抗。

我家的吝啬模样是邻里间的谈资。父亲甚至还把钱借给一些比较穷的御家人,当然是带利息的,也怪不得人家会背后戳他脊梁骨了。虽然土方没有当面问过我父亲的事,可他毕竟当了好些年的试卫馆内弟子,应当是略有所闻的。从他那句“要是觉得碍事儿就拿回家去”背后,我似乎感受到了一种出身遭到探究的恶意。

心里的不痛快并不是因为土方话中带刺的言语。而是我发现,穷酸道场是因为没钱才决定上京,然后又是因为钱受尽折腾,最终才落得如此下场。

我把钱袋揣进怀里。刚走出釜屋没多久,林信太郎就追了出来。

“斋藤先生!就算是在江户,单独出行还是太危险了! ”

虽然不知道底细,但林也是江户出身。说什么在下准备去尽尽孝,同行也好有个伴。他额头上缠绕的绷带一侧还渗着血,腿脚也有些拖拉。看着面前这个长年在自己队里担任伍长的老实人,我随口说了一句,其实并没有特别的意思。 ——你就一直好好尽孝吧!听到我这句话后,林若有所思地往前走了一段路,一直走到了宿场街的尽头,他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忘东西了?林那张带伤的脸迎着凛冽的海风,紧皱的眉头下瞪视着我的双眼里似乎带着恨意。“请不要玉石不分!我只是把钱放在家门口就会离开。倒是斋藤先生您,一直好好尽孝如何? ”瞧这话说得多神气啊。不过林这话几乎就跟笃定了我要去哪儿一样。

可我这个人就是倔,你让我向东,我偏就要向西! ——我才不会回家。我把钱袋扔给林后大步往前走去。不回家的话,我自然是无处可去。

不过就这样走在生我养我的江户街道上,唾弃唾弃那些不争气的御家人倒也不错。


[1]御家人株:富裕的城市商人(町人)和农民花钱成为贫困御家人的养子,或买得御家人家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