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 第十章朱雀主(第2/7页)

谢允被她噎得不轻,然而事已至此,废话无益,他只好挨个儿接过周翡从小孔里递过来的小瓶子:“避暑丹、穿肠散、金疮药粉,这儿还有一瓶鹤顶红,这个是什么?春……嘶,你跑哪儿去了,怎么什么都拿?”

周翡莫名其妙地问道:“春什么?”

“抹春饼的酱……别瞎问。”谢允顺口胡诌,同时牙疼似的看了她一眼,接过了下一瓶,先是闻了一下,随后他“嗯”了一声,又倒出一点尝了尝,一开始有一点淡淡的草药味。片刻之后,那点草药味陡然发难舌尖,排山倒海的辣味顺着舌尖经过他口中,瞬间淹没喉咙,冲向四肢百骸。

谢允一个没留神,咳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那股辣味仿佛一排大浪,灭顶似的扫过他骨缝中缠绕的温柔散,一鞭子把他抽醒了,消失了不知多久的力气缓缓回归到他身体里。谢允挣扎着举起一只手,哑声对周翡道:“是……是这个。”

周翡眼睛一亮:“这就是解药吗?一次吃几勺?”

被辣得死去活来的谢允闻听了这种“无忌童言”,差点给她跪下,忙道:“别别,抹一点在鼻下或舌尖就行,按勺吃要出人命的……外面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周翡三言两语把突如其来的黑衣人说给他听了,谢允越听越皱眉,说道:“不好,你从那边上去,跟我走。”

说着,他试着提了口气,直接顺着送饭时吊下来的草绳飞身而上,虽然周身血脉还有些凝滞,但大体不是半瘫状态了。他从头上取下束发的簪子,那东西非金非玉非木非骨,乃少见的玄铁,头很尖,跟时下男子用的束发簪大有不同,也不知平时是干什么坏事用的,反正三下五除二就把上面的锁头给捅下来了。

周翡见状,不再耽搁,顺手捡起白骨脑袋放回原位,怎么下来的怎么安上去了。

此时,整个山谷已经变成了一片火海。

谢允将解药的瓷瓶磕碎了,这时候就不必讲究什么干不干净的问题了,他一路将药膏抹在每个石牢的门口。

周翡迅速跟上他,一边挨个儿将石牢门上的锁砍松,一边尽量不去直视用各种姿势舔牢门的英雄好汉们……有些好汉大约吃不惯辣,舔完还要神情痛苦地叽喳乱叫一番,好不热闹。

漫山遍野都是居心叵测的杀手,唯有他们俩救火似的救了一路。

谢允的轻功不知师承何处,简直有点邪门,周翡怀疑他骨头里可能灌了好多气,飞奔起来完全不费力,活像一张被大风刮走的薄纸。她本就有些追不上,还得扛着大刀干体力活,一时连气都快喘不匀了。最要命的是,这一大圈砍下来,她没能找着李晟。

周翡心里不由得有些急了,尤其想起别人告诉她的那些个剥皮挖心的传说——李晟一个细皮嫩肉的小白脸,倘若被那什么朱雀主看上了捉去,做成人皮毡子可怎么办?

四十八寨里有一年来了一头脾气暴躁的熊,差点伤着几个去捉山鸡的小师兄,被一个长辈追踪了一天一宿,打死拖了回来,说要剥皮做个毡子。那时候周翡还很小,只记得那狗熊的脑袋耷拉在一边,一脸死不瞑目的阴郁,仿佛咬牙切齿地打算来生再报杀身大仇——这是周翡野猴子一样的童年里不多的阴影。

此时,她自动将李晟的脑袋安在了熊身上,想得自己不寒而栗。

就在她开始因为压力太大而胡思乱想的时候,前面的谢允突然停住了脚步。

周翡:“怎么……”

谢允伸出一根手指:“嘘——”

他神色实在太严肃,周翡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渐渐地,一阵琵琶声从满山谷的喧嚣中传了出来,刚开始只有纤纤一线,而后越来越清晰,竟如同在耳边响起似的,将所有喊杀与杂音一并压了下去。那琴声并不激昂,反而凄凄切切的,低回婉转,甚至有些气若游丝的断续感。

“哭妆。”谢允低声道。

周翡诧异道:“什么?”

谢允道:“一段唱词,说的是一个美人,红颜未老恩先断,灯下和烛泪哭薄幸人,胭脂晕染,花残妆、悼年华……”

周翡满脑子人皮毡子,哪听得进这种风花雪月?立刻暴躁地打断他道:“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谢允伸手拦住她,肃然道:“后退,来者不善。”

他话音没落,远处山巅上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周翡夜里视力极佳,看出那是个宽肩窄腰的男人,手上抱着个琵琶,披头散发,衣袂飘逸,随时能乘着夜风飞升而去似的。如泣如诉的琵琶声忽地一顿,那人提琴而立,向山下一瞥,不过两三瞬,已经顺着漫长的山脊落了下来。

来人走路的样子很奇怪,步伐很小,轻盈得不可思议,偏偏速度极快,行云流水一般,转眼就到了山谷正中。他所到之处,原本打得乌眼鸡一样的两路人马纷纷畏惧戒备地退开。

他微微低头敛衽,行了个女人的福礼,然后轻轻地嗟叹一声——别人的叹息是喷一口气,最多不过再使劲一拍大腿,他这一声叹息却长得像唱出来的,余音缭绕了半晌不散,周翡下意识地跟着微微提了一口气,总觉得他后面得接个长腔。

那人倒是没哼唧,只轻声道:“家门不幸,我手下精锐全都折在了活人死人山,如今傍身的都是这些废物。沈先生大驾光临,也不知事先通报我一声,实在有失远迎。”

周翡揉了揉眼睛,她见抱琵琶的人分明是个身量颀长的男子,这一说话,却又分明是个女的。

谢允却眉头一皱:“沈先生?”

这时,半山腰上“当啷”一声,一道石牢的门自己打开了。周翡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最里面那间石牢里关的,可不就是那个说话喜欢危言耸听的前辈?

只见那痨病鬼似的中年人慢吞吞地从里面走出来,他身形有些佝偻,双手背在身后,越发没了精气神。他居高临下地低头看着抱琴的人,咳嗽了几声,说道:“不速之客,多有叨扰,朱雀主别来无恙啊。”

周翡不由得微微踮起脚,想看看这传说中空手掏人心的“大妖怪”长着几个鼻子几张嘴。

山谷中灯火通明,那“大妖怪”并不是青面獠牙,反而有几分清瘦,一张映在火光下的侧脸生得眉清目秀,面容雪白,雌雄莫辨,唯独薄薄的嘴唇上不知糊了几层胭脂,殷红殷红的,像屈子《楚辞》中幽篁深处的山鬼。

朱雀主抬手拢了一下鬓角,轻声细语道:“我是个末流的小人物,天生苦命,跑江湖讨生活,与沈先生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您有什么差遣,但请吩咐就是了,何必这样大动干戈?”

“沈先生”听了,便沉声道:“确有一事相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