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恨楼 第六章·回家(第3/4页)

谢允笔尖一顿,看了她一眼,继而又漠然地垂下眼。

周翡自己翻过一个空碗,不问自取地从谢允的酒壶里倒了一小碗米酒,几口喝完,咂吧了一下嘴,觉得这酒淡得简直尝不出什么滋味来。然后她伸出两根手指,夹住了谢允的笔杆。

上了年纪的旧笔杆停在空中,笔尖上的墨蘸得有些浓,倏地落下一滴。但周翡的手更快,瞬间将手中空酒碗往上一递,当当正正地接住了那滴浑圆的墨点,一气呵成。

谢允:“……”

周翡知道自己这张嘴多说多错,于是讨好地冲他一笑。她脸上大部分时间都挂着属于独行侠的爱搭不理,然而仗着自己是个年轻貌美的小姑娘,偶尔卖一次乖巧,居然也不显得生硬,叫人看一眼就发不出脾气来。

周翡问道:“你在写什么?”

谢允一边郁闷于自己的没出息,一边抽回笔杆,没好气地搭理了她一下:“怕死令。”

周翡见他开口,忙顺坡下驴,说道:“谢大哥,我错了。”

谢允瞄了她一眼。

周翡暗暗运了运气——想那李晟小时候,跟她比武输了,从来都是回去自己哭一场,第二天又没事人一样,哪儿还用人哄?她心里这么想,脸上就带出来一点“你好麻烦”的埋怨来,搜肠刮肚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道:“那……那个在衡山的时候,我说错话了,其实不是那么想的。”

可是事绝对没办错。

谢允将笔杆放在旁边,叹道:“我用鼻子都能看出你没诚意来。”

他还想怎样?

周翡被破雪刀教育下去的那点火气顷刻就有死灰复燃的趋势。

好在谢允没有得寸进尺,瞪了她一会儿,他便绷着脸道:“姑娘,你是名门之后,不能总逮着我这种温厚老实又柔弱的书生欺负。”

周翡听谢允又开始不要脸地胡诌,就知道他已经消气了,顿时松了口气,眼角一弯,往自己脸上轻轻拍了一下:“可不是吗,我真没出息,替你打一下——你在写什么?”

“一出新戏。”谢允说着,旁边油灯的小火苗闪烁了一下,他的眼睛上看起来有一层淡淡的流光,“讲一个逃兵的故事。”

周翡不太能明白听戏的乐趣在哪儿,念白她还偶尔能听懂几段,至于那些唱腔就完全不明白了。戏词写得再好,到了那些唱曲的人嘴里,统一是又细又长的“嗷哇咿呀”,根本也不知道在叫唤什么。

说说英雄也就算了,还讲“逃兵”,周翡一脸无聊地用鞋底磨着木桌的一角,问道:“逃兵有什么好讲的?”

谢允头也不抬地飞快写了几行字,漫不经心地回道:“英雄又有什么好讲的?一个人倘若变成了举世闻名的大英雄,他身上一定已经有一部分不再是人了。人人都蒙着眼,一知半解地称颂,却谁也不了解他,不孤独吗?再者说,称颂大家都会,用的词自古以来就那么几句,早都被车轱辘千百遍了,写来没意思,茶余饭后,不如聊聊贪生怕死的故事。”

周翡道:“……你是还在讽刺我吗?”

谢允闷声笑了起来,周翡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

“哎哎,踢我可以,别掀桌。”谢允小心翼翼地护住他那堆乱七八糟的手稿。

周翡拽过一张纸,看了两眼,磕磕巴巴地念道:“燕雀归来……”

谢允说:“哎,是来归,你那眼神会自己蹦字是不是?”

“哦——来归帝子乡,千钩百廊小……小窈娘,自言胸怀万古刃……呃,不对,万古刀,谁顾巴里旧……章台?”

周翡念了两行之后,被谢允一把抢回去。谢允将那张纸团成一团,往空杯子里一扔:“姑奶奶,饶了我吧,你一念我就觉得得重写。”

周翡本来就没有什么吟风弄月的天分,也不在意,问道:“你是说这个贪生怕死的逃兵胸怀万古刀吗?”

“他没逃的时候,觉得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必能衣锦还乡,风风光光地娶到自己心爱的女孩。结果后来发现朝廷不用他顶天,也不用他立地,根本没把他当人。他只是个诱敌深入的活诱饵,死在那儿任务就完成了,于是他逃了。可惜一路险阻重重,逃回家乡,也没能见到他的女孩。”

周翡问道:“为什么?”

谢允眼珠一转,注视了她一会儿,似笑非笑道:“因为那女孩是个水草精,已经乘着鲤鱼游走了。”

他一句话说完,微微有些后悔,因为似乎有些唐突。可惜,周翡没听出来,她脸上露出一份单纯和惊诧,真诚地评价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谢允说不好是失落还是庆幸,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收回目光,懒洋洋地说道:“那你别管了,反正能卖钱。咱们要去蜀中,还得沿着南朝的地界走,从衡阳绕路过去,好几千里,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走完的——你知道贵寨的暗桩都怎么联系吗?”

周翡毫无概念。

谢允一挑眉,说道:“看吧,咱们连个能打秋风的地方都没有。我好歹得一边走一边想辙攒盘缠,这不是白纸黑字,是银子。告诉你吧,哥会的都是赚钱的买卖,学着点,人生在世,穿衣吃饭才是头等大事,光会舞刀弄枪有什么用?”

周翡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听了这番“过日子经”,很是吃了一惊:“你还操心这个?你不是王爷吗,没有俸禄吗?”

谢允笑道:“你还知道什么叫俸禄?”

周翡又横出一脚,谢允好像早料到有这一出,飞快地缩脚躲开,摇头晃脑地说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吃了我小叔的饭,我还得供他差遣,乖乖回金陵去当吉祥物。”

周翡问道:“你为什么不肯回家去?”

她说的不是“回去”,不是“去金陵”,而是“回家去”,这是一个温暖又微妙的用词。因为在周翡脑子里,世上始终有那么个地方,可能没有多舒服、多繁华,却是一切羁旅的结束。

谢允愣了片刻,轻轻地笑了一下:“回家?金陵不是我家,我家在旧都。”

迟钝如周翡,都感觉到他那一笑里包含了不少别的东西,可是不等她细想,谢允便有些生硬地将话题转开,问道:“你又为什么想回……家?”

周翡一提起这事,就稍稍有些羞愧,不过事实就是事实,她实话实说道:“我功夫不到家,得回去好好练练。”

谢允的表情顿时变得非常奇怪。

周翡问:“怎么?”

谢允蘸了一点酒水,在桌上画了一座小山,在靠近山顶的地方画了一道线,说道:“如果说高手也分九流,那你将郑罗生堵在一个小窄道里,杀了他的人,划破了他的手掌,还能全身而退……虽说是占了点对方轻敌的便宜吧,但你手上连个称手的兵刃都没有,能做到这一步,证明你如今的功力,足以跻身二流。只不过你这个‘二流’运气格外不好,满世界的喽啰你没碰上过,碰上的都是让人闻风丧胆的大人物,显得有点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