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山鬼(二十一)

诏狱是半地下式的牢狱,里面关押的囚犯不是罪大恶极就是身份贵重,而从大魏开国以来,里面关押过的最高等级的囚犯也就是一位亲王,但这个记录在邵天衡踏进诏狱后就被刷新到了最高,并且再也不可能被打破。

大魏太子,未来的君主,除非里面会关押一个退位的皇帝,否则就身份来说,绝不可能有人比邵天衡更为贵重。

牢房窄小,倒也算是干净,高的根本够不到的地方开着一扇小臂宽的窗户,月光透过栅栏在地上落下一格一格的方块。

两名内监在狱卒的带领下无声无息地穿过长长的走廊,越到里面关押的人越少,等他们越过空无一人的十数个牢房,走到最里面,狱卒才停下脚步,解下裤腰上的钥匙去开锁。

粗重的锁链撞击出一连串噪音,听见动静,盘腿坐在床上的人微微侧过了脸,将视线移了过来。

大魏的太子依旧穿着进诏狱时穿的那身杏色常服,肩头披着绉纱里的斗篷,腿上盖着牢房里仅有的一张薄被,大概是因为没有宫女帮他束发的缘故,一头乌黑长发只是简单地束在了脑后,月色下一张脸苍白的如同素雪,仿佛轻轻一口气吹出去,就能让他无声无息地融化在天地间。

“殿下。”

狱卒开了门就识趣地退下了,两名内监进来,不大的牢房立刻显得逼仄起来,他们并没有露出一点嘲讽的意思,反而十分恭敬地向着邵天衡行礼。

被诏狱内寒凉的湿气冻得全身发麻的邵天衡看着他们,视线落在后面那个内监手上盖着红布的托盘上,很轻微地笑了一下:“到时候了?”

两名内监脸上闪过一丝悲戚之色。

他们是阉人,却也有基本的向善之心,崇敬贤良仁义的美德,也敬仰清白高贵的灵魂。

而现在,他们的目的却是送这样一个人去死。

他可是大魏的太子啊,那个被天下百姓敬爱的好太子、未来的好君主啊。

两人低下了头,避开邵天衡坦荡的视线,掀开那只托盘上的红布。

一卷长长的白绫,一只素色细长颈的大肚药瓶,一把寒光凛冽的匕首。

“殿下……

请吧。”

二人弯下腰将托盘举向邵天衡的方向。

身形单薄如纸的太子身体前倾,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托盘上的东西,好像没有见过一样,末了收回视线,有些无奈似的摇了摇头:“敢做不敢当么?孤还以为他下了这么大的决心,是要拖到菜市口斩首示众呢,结果到最后还是退缩了?”

他双手放松地搭在膝盖上,坦然地问:“他打算怎么解释?重病不治?”

他的姿态坦荡,两名内监却不敢这么听对陛下的质问,两腿一软跪了下来:“殿下慎言!”

“都要死了,还怕什么呢?起来吧。”邵天衡没有再说别的,两人哆里哆嗦站起来,再次将托盘递向邵天衡。

这回他没有再多迟疑,将手伸向了那只匕首,快要触碰到的时候,端着托盘的内监忽然将手略微移动了一下,将那只药瓶朝着邵天衡,轻声说:“殿下,这是太医院用了很多年的药,宫里……选这个的多。”

他又轻轻补充了一句:“像是睡着了一样,不疼。”

邵天衡微微抬起眉睫,有些惊讶似的扫了他一眼,而后笑了起来:“多谢。”

骨节分明肌肤苍白的手从善如流地放弃了那只匕首,将药瓶拿到手里。

“殿下可有话吩咐?”两名内监问。

邵天衡摇摇头,他哪有什么话要吩咐,一身清风明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但是头摇到一半,他又迟疑着停了下来,想了想,说:“孤回来时,那封信还未写完,替孤寄了吧,还有,如果东宫有东西能留下,等定南公回来了尽数交给他——”

说到这里,太子顿了顿,忽然改变了主意:“不,不要给他了,什么都不必给他留。”

一个被皇帝忌惮毒杀的太子,无论留下什么,都只会拖累别人。

邵天衡拔掉堵在瓶口的布团,摇晃了一下瓷瓶,里面的液体轻轻撞击着瓶身,发出好听的回响。

他抬高手臂,对着窗口洒下来的苍茫月光,神色明亮平静得像是要去赴一场盛大的宴会,手指轻弹瓶身,语气温和:“敬大魏万里江山,国祚千年。”

两名内监齐齐下跪,额头用力磕地,拉长声音庄严宣告:“恭送太子殿下——”

冰凉的液体涌入喉咙,灌入虚弱的肺腑,激得邵天衡抓紧了胸口的衣服一阵咳嗽,随手将空掉的药瓶往地上一扔,邵天衡眯起眼睛懒洋洋地躺倒在床上,轻轻叹息,将被子往上扯了扯,安静地阖上了眼睛。

两名内侍依旧一动不动地额头贴地跪着,他们得等到床上的人完全断了气才能回宫复命。

短暂的寂静后,诏狱内忽然响起堪称嘈杂的脚步声,有不少人冲了进来,穿着不同品级官服的官员、内监乃至侍卫,他们个个神色惊恐,慌不择路地冲进牢房,见邵天衡安静地躺着,地上滚落着一只空荡荡的瓷瓶,登时脸色煞白。

“快!快救人!”

“太医呢?!”

乱哄哄的喧闹里,几个穿着太医院官府的老头儿被七手八脚地推到前面,围住了已经不省人事的太子。

“那个楚章——他是疯了吗?!居然敢出兵京师?!”有人在和同僚窃窃私语。

“都已经围了京城了,可不是疯透了?常州十万大军,京城哪里守得住?”

“那可不一定……只要太子能救活,就守得住!”

所有人焦灼的目光都定在了那张简陋的床上,几名太医登时感到自己脊背仿佛都要被烧出大洞来。

两日前,不知怎么出现在常州的定南公楚章率领常州十万大军南下,以锐不可当的势头直下鄞州扬州,并且在一个时辰前围住了京城,得到消息的魏帝瘫在龙椅上半天没有回神。

军中来使手里托着楚章的信,魏帝一把抓过来,还没有拆开看,忽然抬起头慌乱地大喝:“诏狱!去诏狱!把太子放出来!让他去劝降!”

在最关键的时刻,魏帝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这个他万分忌惮恐惧的儿子。

一旁的内侍犹豫了片刻,上前小声回话:“陛下,一刻钟前赐死的宫人已经去诏狱了,这会儿怕是……”

魏帝听了这话跟疯了似的,整个人都跳了起来,抄起桌上的镇纸往地上一扔,大声咆哮:“去追!追回来!让太医也去!把太子完完整整给朕带过来!”

内侍弓着腰急忙应是,小跑着出去传话,才有了现在诏狱这一幕。

“……好在是服药的,还能堪堪保命,如果是……”过了小半个时辰,太医抹了一把额头的汗,长出一口气,自言自语地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