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山鬼(二十四)

众人皆知, 楚魏王朝的开国君主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君。

不,当然指的不是记录在玉碟金册首位的那位陛下,那位早在楚魏建立之前就已经死啦,说的当然是取邵魏王朝而代之, 浑浑噩噩, 终日蒙昧沉醉在自己的梦里的那位开国皇帝。

那是一个亲手弑杀了自己的母亲, 屠戮了昔日同窗满门,会穿着沾满血的衣服来上朝, 在大朝会上跳舞,嗜血暴戾的让满朝文武战战兢兢的疯子。

不折不扣的疯子。

那位陛下喜好红衣, 终日疯疯癫癫, 戴一只雪白面具, 上面简简单单地用墨勾勒出狭长的双眼和笑唇, 除却侍奉在曜仪殿的宫人们, 大部分宫人甚至不知道陛下长得什么模样。

——他还有个古怪之处, 便是放着正宫大殿不住,非要住在宫城一角的东宫里。

午时已过, 但偌大宫城依旧死寂无声,疯癫的暴君喜怒无常,但对于兴建宫殿之类的事情却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不仅如此, 他似乎很讨厌这种事情,自他登基以来,从未建过一座宫室、一座园林, 相比其他帝王,他在这方面可以说是简朴至极。

前朝焚毁在末帝手中的招贤殿,至今还是一片白地,新君没有让人在上面重建宫殿,十余年下来,昔日大魏宫城的中心,堂皇宏伟的朝会大殿已经生满了萋萋芳草,断壁残垣间,零星有野狸猫蜗居在此。

不仅如此,在这十余年中,陛下很少踏足过东宫外的其他地方,大半座富丽神秀的宫殿群被荒废,没有人打理,那些锦绣珠帘,玉砌雕阑的宫室楼阁,统统成了野物游逛玩耍的地方。

曜仪殿大门紧闭,两名内侍如雕塑般站立在大门左右,听得室内骤然响起了叮铃哐啷一阵乱音,而后停顿了片刻,里面有个沙哑的声音低低地问:“……几时了?”

守门的内侍才像是活了过来,他没有上手开门,而是隔着门弯腰答话:“回陛下,已是午时三刻了。”

里面又恢复了之前那种无声无息的状态。

昏暗无光的室内,松松垮垮披着一件朱红色长袍的男人歪歪地躺倒在台阶上,手边倾倒着几只酒坛子,一头长发乱糟糟地披散着,他无神地盯着宫殿顶上粉彩珠翠的画发呆,嘴里懒洋洋地哼着歌。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他疯疯癫癫地站起来,毫无章法地在正殿旋转,大袖拂擦着重重帘帷,撞出风卷云散的缥缈感。

“杳冥冥兮羌昼晦……”

宿醉加上一夜风吹,他的头又开始痛起来,这样的痛苦反而让他眼睛灼灼发亮,脚下凌乱的步伐踉踉跄跄,嘴里的调子忽高忽低,似怨鬼在哀哀吟唱。

“东风飘兮、神灵雨……”

他唱到这里,开始大笑,张开双臂,踢开碍事的酒坛子和各种不知何时被他扔到地上的器具,笑声张狂疯癫,充斥了整座空荡荡的殿堂。

笑累了,他一屁股坐下来,直愣愣地看着前方。

他不该起兵,那样太子殿下就不会为了给他铺路让他活下去而决绝赴死,可他若是不出兵,岂不是连殿下的最后一面都见不了了吗?

楚章的灵魂在两难的折磨里日日夜夜不停歇地哀鸣,他用刀刃划开自己的手臂,划开胸口皮肉,看着血淌下来,在这样的痛苦里,他才能稍稍安抚下哭泣不止的心。

昨夜划开的伤口被他毫不怜惜地一压,又崩裂开来,殷红的血顺着手臂淌下来,瞬间濡湿了半只袖子,楚章好像没感觉似的,依旧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好一会儿,他猛然惊醒了似的四下张望起来:“殿下呢?午时三刻了,殿下该午休的……”

“啊……对了,”他又呆呆地坐住了,喃喃自语,“殿下在午休,再等一会儿吧……兆错,我的兆错呢?”

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在孤寂的梦境里来来回回沉睡又醒来,发呆发了半刻钟,他再次站起来,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今天是朝会,不能迟到,殿下不喜欢拖延……”

曜仪殿的大门打开,衣衫凌乱,袖口还在淌血的皇帝走出来,他身上实在狼狈,但两旁的内侍却垂着眼睛,脸上神情不变,像是早就习惯了对方这副模样。

“去文渊台。”楚章低低说。

他说完,也没有要内侍抬来轿辇的意思,自己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走在东宫里,身后不远不近地吊着一群宫人。

文渊台中众臣已到齐了,对于这位陛下的迟到,他们都没什么反应,没站多久,门外就传来了内监的大唱:“陛下到——”

众臣齐齐下跪:“恭请陛下圣安。”

一抹朱红的衣摆拖曳着从他们身旁过去,来人步履踉跄,像是宿醉未醒,走到上首,将自己摔进宽大的御座,毫无仪态地斜躺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下面还有一群人跪着,摆摆手:“起。”

大臣们参差不齐地站起身来,对于上首那人的仪态恍如未见,眼皮也不抬一下,规规矩矩地按序上奏。

楚章支着头懒洋洋地听,喉咙里低低地哼着调子零碎的歌,到了他说话的时候,才会想个好半天,翻检着记忆里那人教他的东西,给下面的大臣们下令。

等一轮议事结束了,楚章半阖着的眼睛忽然盯住了前排一个始终不言不语的人:“燕首辅,今天怎么一言不发?”

着深紫官服的男人垂着眼帘,见他问起,才面无表情地回看过去,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交汇,楚章蓦地收敛了笑容:“这个表情……你还是别说话了,不然朕又想砍了你的脑袋了,这回说不定就是真的啦。”

燕凭栏抿紧了嘴唇,抓着笏板的手僵硬得发青,楚章玩笑似的说:“燕家可就你一个啦,别想不开。”

燕凭栏深吸一口气,忽然跪下,扬声道:“臣,燕凭栏,才智衰弱,德不配位,恳请陛下允许臣辞去首辅一职,告老还乡。”

楚章的笑容消失了。

他直勾勾地凝视了燕凭栏一会儿,声音极轻地问:“你要走?”

燕凭栏不吭声。

楚章又笑了,笑容有些神经质:“不不不不行,你不能走,殿下看重你,你要做大官的,要匡扶天下,经世济民……殿下这么跟我说过,你不能走。”

他重复了一遍:“朕不允许。”

燕凭栏的神情扭曲了一下,像是终于忍不住了:“陛下!先太子已逝去十余年,您登基后的言行,实在有负其教诲——”

邵魏王朝时的燕氏,是钟鸣鼎盛的大家族,但在末帝时期,燕氏掌权人站错了队,后来又被查出因支持二皇子而在先太子的死亡里有掺一脚,在新帝登基后,燕氏被夷三族,嫡脉本就人丁稀少,这一下就不剩什么人了,只靠着燕凭栏这个旁支撑着。

新君性情无常,说杀人就杀人,燕氏那位嫡系的大公子燕卓,正是他的同窗好友,但他说杀就杀,眼睛都没有眨一下,这样的举动实在是吓坏了所有的大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