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莲华(一)(第2/3页)

无论是富贵还是清贫,劫难苦痛还是顺遂平安,于他而言都像是包裹在躯壳外无用的织物一样,上面的花纹好不好看,都不是他关心在意的。

他只是这样走下去,活下去。

天生佛子,不染尘埃。

这孩子身上的神性太重了,那种悲悯世人高高在上地怜爱凡尘的气质,有时候连天道都会感到惊奇。

这可不行。

梵行歪着头对这个孩子微笑。

佛子怜爱众生是因为他知晓众生苦难,他知道什么是爱恨欲求,他也知道什么是贪痴嗔怒,他见过人世百态而堪破七情六欲,才能真正的怜悯世人。

鬼是陷入人间爱欲情恨而不愿解脱的罪孽,佛则是从这些痴嗔中脱身而出的莲花。

不生天生就有这样超脱的心性,这很好,但是没有被打磨过的莲花脆弱得一碰就会凋谢了,只有被火焰和苦难淬炼过的灵魂,才能真正透明坚韧。

那才是能被供奉在佛前静谧生长的金莲。

他得被拉下凡尘去做个凡人,去看那些爱恨嗔痴,去听那些嘶鸣啼哭,去触碰那些流脓腐烂的伤口,去搀扶那些苍老佝偻的身躯,去面对人间的恶意,去接受微光般的善意,用血肉骨骼去打磨灵魂。

——然后捧出一颗纯净的心,努力在污泥里开出花来。

不生哪里知道面前这个对他微笑的人心里在转什么恐怖的念头,他只觉得这个年轻的僧人样貌和善温柔极了,和绮丽张扬的鬼王、端庄神秘的巫主都不一样,他就像是小富之家养出来的孩子,心性纯白善良,就像是会给乞讨者一个馒头的好心人,会将马让给年迈老妪的年轻人。

不生看着他感到十分亲切,想起来这里之前那位老方丈和他说的话,便鼓足勇气抿起了一个怯生生的笑容。

“不生见过梵行尊者。”

他规规矩矩地按着之前学的礼仪双手合十,对梵行鞠躬。

梵行没有因为他是个孩子而有所敷衍,同样规规矩矩地合十行礼:“不生小施主多礼。”

两人行完礼就大眼瞪小眼地在院子中间站住了,不生在等梵行安排他,而梵行……梵行和不生对视了许久,脸忽然就红了。

——并且还越来越红。

不生:“……”

不生:“???”

不生的眼神里多了些货真价实的茫然。

“梵行尊者?”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穿着雪白缁衣袖口还有些泥土污迹的僧人立即合掌:“贫僧在,小施主有何疑问?”

他这句话问得十分熟练,一看就是在外面没少给人答疑解惑指点迷津。

不生和他又对视了半晌,忽然意识到,这位大名鼎鼎的梵行尊者,该不会是不知道怎么与人交流吧?!

明明刚才和那位师父说话都很正常的,怎么一到他这里就……

难道是不知道怎么和陌生人交流?

梵行还恪守礼仪耐心地等他说话,一张脸通红,睫毛唰啦唰啦地抖动着,又不好移开视线,整个人窘迫得像是要冒烟了。

乖巧温顺的不生见他这反应,也有些慌张起来。

和他相处较久的大人,不是鬼王就是巫主,这两位都是极其擅长和人打好关系的,他还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类……这类会被小孩子吓到的大人呢!

所以现在应该说点什么啊?

一大一小站在院子里都快站成泥塑木雕了,看对方的眼神明明都透着善意,偏偏动作僵硬笨嘴拙舌活像是对面都是什么怪兽,愣是一个人都没有想起来要进屋去坐下。

最终还是不生开口了,他觉得自己要是再不说点什么,他和梵行尊者大约能站在这里站到其中一方原地去世——不,梵行尊者的话站上几十年应该也没问题,应该是他会被饿昏在这里。

不过看样子,不等他饿昏,也许梵行尊者就会活活把自己给窘迫死。

本着救人一命的想法,不生咽了口口水:“尊者,方丈说以后让我跟着您修行……我可以叫你师父吗?”

可能是方才那个师侄唠唠叨叨话太多很洗脑的缘故,这一句“方丈说”一出口,梵行有种遇到了熟悉的东西的感受,方才紧张到窒息的情绪一下子松了下来,微微低下头:“阿弥陀佛,你年纪尚幼,虽与我佛有缘,于佛法一道也颇有天分,但拜师一事还是要慎重,待你满了十二岁,再谈此事。”

“此前你随他们一起,称呼贫僧梵行即可。”

年轻俊秀的僧人语气不急不缓,自带一种抚慰人心的气质,不生乖乖地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但也没有直呼其名,还是按照方才的方式,唤了一声:“梵行尊者。”

梵行闻言眨了两下眼睛,想说什么,见不生表情坚定,眼神里还有点紧张,就咽下了要说的话。

短暂的交流过后,两人又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尴尬沉默。

不生绞尽脑汁想话题,最后只能干巴巴地问上一句:“尊者,我……我睡哪儿?”

又有了能交流的话题,年轻的僧人也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转头招呼他:“随贫僧来。”

这里房舍简陋,只有三间能住人的房间,中间那间是待客的茶室,门半掩着,不生还能看见里面悬挂在墙壁上的一张巨大卷轴,奇怪的是卷轴上似乎没有写什么东西,他只看了一眼就礼貌地移开了视线,随着梵行走到右边那间房间前。

僧人替他推开了门,里面是一样的简陋清贫,一张桌子,两条长椅,墙角一只双开门的柜子,木制的床榻干干净净,上面空空荡荡,房间内没有什么与佛法有关的东西,和任何一间普通农舍都没有差别。

梵行低下头看他:“枕被在柜子中,你会铺床吗?”

在照顾人这方面,梵行似乎有点经验。

不生不愿他将自己看成要照顾的孩子,一板一眼地回答:“多谢尊者,这些我会的。”

梵行很轻易地就被他说服了,点点头让他进去,自己站在门外没有动:“一应器具都可以从杂物处领,你这几日便收拾一下自己的房间吧。”

他停了停,有些为难似的,在不生疑惑的视线下又微微红了脸:“那个……贫僧没有教导学生的经验,你有什么想学的吗?”

梵行大约是第一个这么坦诚自己不会教人的师父,自己也知道自己这问题问的不合时宜,又确实是不知道该怎么教他,一张秀丽白皙的脸发红,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挡住一半的眼眸,僧袍裹住纤长的身躯,秀润而清雅。

不生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两人再一次进入了相视无言的沉默。

梵行闭着眼睛念了一声佛号,苦笑道:“既然如此,不如小施主就跟着贫僧吧,这几日贫僧在寺中做课业,空闲时分为小施主讲讲山下的情形,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