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莲华(三)

“那是什么人?”不生睁大了眼睛问, 他毕竟是个小孩子,对于外界充满了丰富的好奇心, 一听梵行的形容便知车中的人不是什么寻常人物。

正站在车外的白衣僧人听见这个问题,和顺地垂下了眼帘,按常理来说,此刻的梵行不应该知道面前这人的身份,但是不巧,他还真的知道。

那个在正常历史上已死去多年的邵魏王朝末代太子生前礼贤下士,喜欢拔擢寒门士子,面前这人虽然不是出身寒门,但是被末太子注意到的时候, 也正处于节衣缩食的窘迫状态。

坐在净土佛宗的梵行与站在百年前西直门前的梵行同时双手合十,低诵了一声佛号。

趺坐蒲团上的僧人轻声回答:“他是楚魏朝户部尚书, 燕凭栏。”

站在熹微晨光中的僧人婉拒了对方的邀请:“多谢燕施主相邀,贫僧此行只是为了见识一番京都风光,不欲多加叨扰。”

燕凭栏没有强求,留下了自己的住址和名帖,便示意侍从驱车进了城门。

梵行望着马车遥去的背影, 心中有了点模糊的感叹。

原来以前那个事事唯太子马首是瞻的青涩青年,成熟起来之后居然是这幅样子……

正如法则所言, 两处时空的时间在两个梵行看来是并列而行的, 但楚魏的历史于净土佛宗的梵行而言又早已是过往的既定结果,他一边行走在百年前京都的直道上,一边坐在山岚的清气中给不生讲故事, 如果他不是天道,这样割裂精魂的冲击力足够让他在一瞬间内七窍流血而亡。

趺坐的僧人捻着佛珠,感受了一下创造历史和阅读历史同线并行的新奇经历, 正在漫步的僧人也停下了脚步,顺着心意抬头去看两边的楼宇。

和巫族那样大手笔地建造通天高楼不同,京都的楼宇尽管精妙,到底还是属于凡人的范畴,楼高最多三层,阔气的酒楼和狭窄阴暗的煎饼摊混杂,高低错落的建筑挤挤挨挨铺满了长长的街道,来往行人布衣单衫,衣着灰扑扑的。

茶坊酒肆悬起了布幌子,将就点儿的在门脸上挂个招牌,简单的小生意索性就只用白布画着抽象的图案,酒肆便画一个酒壶,当铺画个钱串子,市井里多得是不识字的小民,看图才是他们主要的认店方法。

梵行仔细辨认了一下方位,记住周围的景物后又往里走,清晨多数商家还没有开张,菜市倒是热闹起来了,系着攀膊的妇人们提着菜篮子熟练地在每个摊位前停留穿梭,脸上带着一种精明的神气,掂量菜蔬的手法老道如玩弄古董数十年的老朝奉。

在这样充满市井烟火气的氛围里,一个缁衣闲适的僧人就显得格外的突兀了,尤其是周围的人脸上或多或少都有被艰苦生活磨得粗糙苍老的痕迹,只有他脊背挺拔,面目秀美,活脱脱一个不食烟火的富贵小公子。

一名行色匆匆的少女正从一处菜摊子前抽身出来,步子跨得大了些,迎面就撞到了梵行身上。

年轻僧人慌忙致歉,明明不是他的过错,整张脸也涨红了,睫毛簌簌乱动,声音里都带着慌乱茫然的紧张:“阿弥陀佛,对不住女施主,贫僧——”

他的话没有说完,那少女飞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她穿着一身洗的脱出了毛边的简陋布衣长裙,青灰色的葛衣裹住少女纤细的身段,一头乌黑的长发草草扎成一条□□花辫垂在背后,容色平凡,却有一双鸟雀般敏感灵活的眼睛。

她只看了梵行一眼,似乎被这僧人的样貌惊了一下,有短暂的片刻失神,很快就推开梵行站定了,一只手拢了拢臂弯间挎着的竹篮。

梵行顺势看了那竹篮一眼,这种篮子都是家里女人手工编的,用竹篾一条一条系起来,用处很多,这只竹篮已经很旧了,一部分竹篾被磨烂,支棱着尖锐的角,篮子上面用一块看不清颜色的破布头盖着,遮住了篮子里面的内容,梵行只看见一颗干瘪的白菜头。

注意到了梵行的视线落点,少女猛然往后退了一步,像是含糊地说了一声“不用”,扭头就挤进人群跑了。

梵行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摸了摸自己的腰,那里已经是空荡荡一片。

不生闻言惊异地坐直了身体:“那姑娘是个偷儿?”

梵行想了想,点点头,又摇摇头。

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中,被偷了钱袋的和尚迷茫地左右看了看,拄着降魔杖思索了一番,深吸一口气,拦住了一名经过他身旁的中年男人。

他闭上了眼睛,双手合十,一口气将打好的腹稿背了出来:“贫僧梵行,方才在此地不小心撞到了一位女施主,那位女施主遗失了东西,贫僧想还给她,她年约十七岁上下,梳一条麻花辫,穿青灰色麻布裙,请问施主是否认识那位女施主?”

男人被他拉住,还没反应过来,面前的僧人就叽里咕噜一大串砸到了他头上,他只来得及抓住最后一句“是否认识那位女施主”,于是张开嘴:“嗄?”

梵行:“……”

可怜的僧人蕴在胸口的一股气登时散了,连合十的双手都抖了起来,整个人显得弱小又无助:“贫僧……贫僧……”

被抓住的男人脸上显出了不耐烦的神色,若不是看梵行衣着相貌良好,怕是早就骂他一句然后走人了。

但是他越盯着梵行,梵行越是说不出来话,憋得整个人都开始哆嗦,便听得一旁“噗嗤”一声,坐在个算命摊子后的老算师用干枯的指节骚了骚毛发稀疏的头皮:“你这小和尚倒是有趣,来来来,小老儿认识你说的那个姑娘,你来算上一卦,小老儿便告诉你上哪里去寻那姑娘。”

中年男人两厢里看了看,从梵行手里扯出自己的衣袖,嘴里骂骂咧咧了一句什么,转身走了。

梵行还规规矩矩地朝着他的背影鞠躬致谢,那个算命的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一板一眼行礼:“小和尚,人家早走啦!”

梵行回头看他,终于有个他能回答的问题了:“礼不可废。”

他回答得认真极了。

算命的朝他招招手:“来来来,你让老道给你算一卦,老道就告诉你那姑娘在哪。”

梵行没有动,神色还是一如既往的诚恳:“可是贫僧现在身无分文。”

算命的咂了一下嘴巴,吸了吸腮边松垮的肉,露出一个有些牙疼的表情:“你该不是梵音寺的和尚吧?”

梵行想了想:“贫僧游方,挂单在梵音寺。”

算命的叹口气:“好吧,除了梵音寺的和尚,也没有哪个庙的和尚会这么穷了。那就算老道同情你,给你点免费消息吧。”

他眼珠一转,指指一侧的街道:“那条岔路进去,找第三个门脸儿,那姑娘的弟弟这个点应该在那里跑腿,你去,就说找九爷,一准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