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莲华(五)(第2/3页)

他自小长在昌平坊,更小些的时候记忆已经模糊零碎,从能连续记事开始,他的生活就是吵闹的喧嚷和永远吃不饱的饥饿,唯一能依靠的母亲缠绵病榻,同样未长成的姐姐不得不奔波在外,一个没有保护没有依靠的少女吃尽了苦头才能找到一点吃食回来,更多的时候是被欺负了也无从倾诉。

燕无纠熟知那些下九流的套路,各种话术门儿清,他年纪小,偷偷跟着大人们也少有招来打骂,最多不过被驱赶,借着年纪的便利,他进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也学了很多东西。

昌平坊的花街柳巷里多的是前来寻找乐子的达官贵人,也有不少前来寻找女词人的文人墨客,城外梵音寺来化缘的和尚他也见过不少,但无论是高门还是寒肆,没有一个人像这个和尚一样。

他的动作、语气、说话的方式乃至看人的神情……

燕无纠低下头,视线里是自己脏兮兮的手。

对方像是一朵雪白的他不敢去触碰的花,长在干净的水里,一颗慈悲心,一双观音眸,对他说那些从没有人愿意跟他说的话,教他没有人会教他的东西。

燕无纠把脏兮兮的手在衣服上蹭了又蹭。

他在那样干净温柔的目光里,自惭形秽。

梵行把完了右手的脉,又翻开女人的眼皮看了看,再检查了一番她的舌苔,轻声说:“不是药石无灵的大病,主要是郁结于心,身体亏空过甚,加上长久营养不良,贫僧开一个方子,吃上几副药就能好,只是后续还要将养许久才行。”

床上的女人忽然从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几声喘,良久,才疲惫地睁开一双浑浊无神的眼睛,她的瞳孔没有焦距,视力微弱,抬起一只手在半空动了动,拖长了无力的声音呼唤:“糖糖啊……糖糖……”

燕无纠熟练地挤开梵行抓住那只手:“娘,姐买菜去了,你要喝水吗?还是方便?”

听到这里梵行就想出去,女人停了片刻,略略提高了声音,悲喜交加似的问:“是啾啾么?是娘的啾啾吗?”

燕无纠低头看着女人的脸,乖顺地回答:“是啾啾。”

女人枯瘦无力的手抓住了那只小手,握在胸口,长出了一口气:“娘的啾啾啊……可别再丢了……”

恰巧拎着菜篮子回来的燕多糖听见了这句话,接话:“娘你睡糊涂了么?啾啾什么时候走丢过?”

女人张着嘴愣了一会儿,表情也有些疑惑:“是啊……啾啾没有丢……”

她喃喃自语着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话,又闭上眼沉沉睡去了,睡着时手中还握着燕无纠的手。

燕多糖飞快地看了梵行一眼,招呼弟弟:“出来吧,让娘睡,你去把柴火打了。”

燕无纠小心翼翼地把手从女人手里抽出来,梵行注意到他还留恋地轻轻蹭了一下女人的手指。

“哎,知道了。”嘴里小声应着燕多糖的话,他拉着梵行的袖子让他在桌边仅有的两张凳子上坐下,“你在这等着,燕多糖炒的菜可好吃了。”

他一路小跑出了门,少女提着篮子在梵行边上坐下开始择菜,被虫子蛀过的菜叶子也被她理了理放进菜堆里,说是去买菜,其实也不过是挑了些别人不要的白菜回来,倒是有两颗个头小小的鸡蛋。

“娘病了好几年,脑子有些不清楚,”低着头的燕多糖忽然开口,手里的动作没有停,“她要是说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你别往心里去,她就是糊涂了。”

梵行正挽着袖子试图帮她干活,被女孩子摇摇头推开:“你这样的少爷,哪里会干这个。”

梵行茫然地睁大眼睛:“少爷?”

燕多糖看了他一眼,抿着嘴笑了一下,她和燕无纠不太相似,这一下笑起来倒是有了点灵动温柔的漂亮劲儿:“你虽然做了和尚,但是一看就知道是好人家出身的,干干净净一点刺都没有,生在我们这里的,都是啾啾那样的。”

她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又闭上了嘴。

梵行被她推开,也没有再抢着干活,捻着佛珠,想起她刚才说的话:“你的弟弟,没有说你们娘亲脑中有疾。”

燕多糖抿着嘴,过了一会儿才淡淡地说:“他不知道。他还小,哪里知道娘以前是怎么样的,只以为现在这样的娘是正常的。”

梵行思索了一会儿:“症候既然不对了,贫僧还需再诊一诊脉——”

“不用了。”燕多糖猛地打断了梵行的话,她提起收拾好了的菜站起来,乌黑明亮的眼睛直直凝视着梵行,“大师的恩德我记在心里,但是给娘看病一事,我们自己已经有了章程,不劳烦大师了。大师再坐一会儿,我这就去烧饭。”

她步履匆匆地走了出去,很快外面便响起了灶台的动静。

梵行坐在那里,手指掐住了一颗佛珠,微微笑了一下,视线落在那张蓝底白花的帘子上,听见里面女人平稳的呼吸乱了片刻,有梦中的呓语传来,清晰地落在他耳边:“……好胖的小娃娃……啾啾呢……二郎……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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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子跳过了其中一些部分,不生懂事地没有询问旁支末节,小手捧着茶杯,看着梵行提起温在茶炉上的壶,为他倒了一杯清透的茶水。

只有茶水,里面连一片茶叶末都没有。

不生问:“所以尊者收了无纠哥哥做弟子?”

梵行放下茶壶,转动佛珠,笑了笑,那个笑容里有些羞涩:“哎……贫僧当时对外不过是一介游方小僧,哪里够资格收什么弟子,那孩子天资聪颖,我怜惜他向学心切,不过是教他一些随处可得的知识罢了。”

不生歪着头问:“教三百千?”

不生没有学过这些东西,但也是听过凡人这些大名鼎鼎的开蒙书的。

梵行轻描淡写道:“有教过一点。”

那顿饭没有什么好多说的,一碟子炒白菜,一碟子野菜炒蛋,熬成糊糊的麦汤,里面加了颜色浑浊的面粉,这大概是他们能拿出来最好的待客饭了。

燕无纠送梵行出去,穿过来时的那些长长的弯弯曲曲的巷道,沉默寡言走在前面,在一处路口停下,他指一指前方:“你要去哪儿?前面有客栈,童叟无欺的那种,这边走是出城的路,去贵人住的地方可以走那边……”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一直含着微笑的白衣僧人忽然蹲下身,轻轻抱了他一下。

这个怀抱温暖柔软,带着檀香和静谧清苦的某种草木香气,燕无纠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这是什么味道,只觉得它胜过花街柳巷一切昂贵的熏香。

“你你你你你干什么!”他声音慌乱,却自始自终没有推开梵行。

梵行听着脑海里法则的报喜声,嘴角也露出了点真心实意的笑容,看着面前这个倔强的孩子,眼里有了由衷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