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终末(三)

大人的邪恶世界是小孩儿永远无法理解的, 不生虽然聪明,却不是个心机深沉的人,尤其是他坚信希夷是个好人, 全心全意地信任着他, 加之再有想象力的人也不会想到世上有回收化身这等奇妙之事,因此希夷带着不生玩遍了大半个鬼蜮,不生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不过不生到底是恪守佛门清规的好孩子,就算被希夷拉进了乌烟瘴气的赌坊花楼,也能坦然自若地默念经文完成日课, 还可以一心多用照顾不靠谱的君上。

他的注意力有一半都放在希夷身上,所以当鬼王上下抛接着一个筹码, 忽然将它按在桌面上时,不生是第一个注意到他的不耐烦的。

“君上,要吃青桃吗?”一脸清正乖巧的小佛修坐在鬼王身侧, 怀里抱着一只果盘, 佛珠缠绕在手腕上, 削了果皮还去了籽的青桃被细心地切分码齐, 他腿边的果篮里还有堆积如山的各色灵果。

希夷懒洋洋地转头看了这个小尾巴似的佛修一眼, 心里叹口气,吃什么青桃啊小崽子,你师父来啦。

不过看见那双隐隐含着期待的眼睛时, 他像是被里面流动的美丽金砂晃了一下眼,鬼使神差地屈服了:“吃吃吃。”

鬼王低下头, 从不生手里叼过汁水丰盈的青桃含进嘴里, 一边慢悠悠地咀嚼着,一边顺手将身旁所有筹码都推进了池子,示意庄家快点。

在他有心的推动下, 这一局结束得很快,希夷将赢来的钱扫进一只锦袋里,随手抛给不生,漫不经心道:“你管账,收好了。”

不生乖乖地将锦袋拢进衣袖里,却见鬼王去的方向竟然是城外,不由得有些疑惑:“君上,不玩了?那边还有一条街没去……”

他的语气很像是宠溺孩子成性的那些父母,一天没看见纨绔儿子出去花天酒地就担心儿子是不是病了累了不开心了。

总之就是不像个佛修该说的。

希夷被不生这个极度不符合身份的问话惊得有些怔,半晌才含糊道:“带你去望川台看风景。”

不生得了回话就不问了,亦步亦趋地跟在希夷身后,脸上永远保持平和温柔的微笑,好像只要希夷带着他,就算是刀山火海他也会不在意地去走一走。

但他们没能走到望川台。

鬼蜮人烟稀少,除却即将消散的幽魂野鬼,大部分定居在鬼蜮的鬼都聚居在城内,于是突兀出现在这里的活人就会十分醒目,和一望无际的黑夜里亮了个篝火差不多。

那团篝火是浅金色的,有细小如蝌蚪的梵文组成的光带萦绕飞转,急着扑上去吞噬活物的厉鬼被这金光缠住,连鬼啸都来不及发出,便被光芒包裹,等金光散去,厉鬼已经消失无踪,只有一团微弱的白光缓缓上升。

“阿弥陀佛。”那人渡化了一只厉鬼,低低诵念了一句佛号,禅杖半斜在身后,好似悲悯的佛陀前来普度众生。

不生的脚步瞬间黏在了地上,惊愕地喃喃:“师父?!”

师父不是已经游历结束要一直待在佛宗内了吗?怎么忽然过来——不,这里可是鬼蜮,佛子无故前往鬼蜮,不管怎么听,都不是一件好事情。

不生这会儿倒是没想到自己也是个佛子,一心只担心师父的安危,但等他注意到君上也停在了他面前,他心中某根弦瞬间就绷紧了。

师父与君上是否有旧?若没有……

鬼蜮和佛门自古以来的仇怨在他脑海里铺展开来,明明已经是寒暑不侵的佛修,但不生恍惚竟然觉得汗水打湿了手心。

有什么他不愿意看见的事,要发生了。

“梵行……佛子。”希夷君慢悠悠地将这个名字咬在唇齿间念了一遍,语气怪异,像是嘲讽又像是好奇。

“希夷君。”握着禅杖的僧人转过身,露出静美无害如佛前莲花的面容,单手立在胸前,极其有礼貌地打招呼,“久仰。”

希夷噗嗤一声笑了:“太客气了,能得佛子一声久仰,真是本君的荣幸。”

他嘴里说着荣幸,脸上的神色却是截然相反的。

梵行露出了个有些苦恼的表情,他像是不太会说话,尤其是这种人情往来的场面话,能说一句久仰还是方丈教给他的套路模板。

不生最熟悉这位师父不过,一见梵行这表情就知道他卡在了什么地方,急忙牵过话题:“师父,你怎么下山了?”

梵行隐约松了口气,高兴地看向开启了新话题的徒弟,认真回答:“我来接你回去,佛修不可长久停留在鬼蜮,鬼气会侵蚀你的灵台,到时便是药石无灵。”

“顺便……人间这几年新生儿减少,忘川投胎去的鬼魂比以往少了很多,门下僧人多方探查,得知鬼王数年前无故扼杀了数十万冤魂,恶业滔天。”

这段话他说的很流畅,大概是路上背诵了很多次,透着一股机械的平滑感。

莲花静水般的佛子望向鬼王,平心静气道:“贫僧此行,欲一渡希夷君。”

不生还来不及表示什么,站在他前方黑发披落的鬼王微微歪了下头,朝后方的他招招手,不生下意识地走上去站在了希夷身前的一点位置,看见梵行皱了皱眉,下一刻,师父眼里骤然腾起惊诧,禅杖破空打来,厉喝一声:“恶鬼住手!”

那根禅杖是净土佛宗的至宝之一,至刚至阳,在佛前供奉沐浴读经,自带克制厉鬼的纯真阳气,这么当头打一下,就是鬼王也要元气大伤,不生本能地就要提醒君上躲避,但是一股阴寒的凉意伴随剧痛忽然从他胸口腾起,让他没能将话说出口。

这是……什么?

小佛修茫然地低下头,他的胸口探出了一截苍白如玉的指尖,淋漓的血滴滴答答落下来,竟然没有打湿那点苍白。

“……君上?”

不知为何,临行前方丈画在他身上的护体梵文一点动静都没有,比起怒火,不生心里翻涌的都是不知所措的愕然:“我……我做错什么了吗?”

是他这段时间哪里做的不好,让君上不满意了?还是君上误会他是佛宗派来要杀他的?

他艰难地侧过脸,想去看看君上的表情,但是等他努力看清了,却觉得,也许他还不如没有看见。

鬼王生得绮丽貌美,但不生因为幼年的经历,加上根骨清净,对于人的美丑是没有多大概念的,他大致可以理解君上是很好看很好看的,比他看过的所有人都要好看,可是他总以为,这或许是他私心偏向君上的缘故。

直到今天,他才真正意识到,鬼蜮的鬼王希夷君,真的是很好看的。

冷不丁伸出一只手捅穿了他胸口的鬼王还微微笑着,他的眼尾挑着被大力揉过似的绯红,嘴唇亦是饮过血般的侬艳,比女子还艳丽的容貌里,带着不知何来的阴冷郁气,眼眸狭长温柔,看不生的模样像是在看珍爱的至宝,眼尾弧度如剖开人心的刀刃,这种美是死寂邪异的,令人胆战心惊,直如生出了令人颤栗的森森鬼气,而他要携着这样极致的美艳捅入所有晦涩阴沉的灵魂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