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造孽

四年前的秋日文皎命人从苏州寻到封氏时, 她的身子骨就已不大好了。

封氏年少时是乡绅家的小姐,虽不是大富大贵算不上吃金咽玉,却也有人服侍, 没吃过什么苦头, 身娇体弱。

与甄士隐成婚后,甄士隐科举得中做官,虽各地辗转,封氏也是官太太, 一直调养着, 身子不错。

甄士隐封氏两个多年无子,封氏年将四十才得了英莲一个, 高龄生育伤身,自那时封氏就落下了病根儿。

后来葫芦庙着火,甄家也被焚, 时年大旱, 附近又有盗贼,封氏失了英莲本就心痛伤身,又颠沛流离几年, 身子大不如前。

再往后甄士隐和道士去了,封氏依靠父兄过活,早晚操劳做针线贴补家用不说,还要日日受气。

在文皎看来, 封氏是个模板一样儿的古代“温婉贤淑”典范, 受了气有了委屈从来不大声吵嚷,只会往肚子里咽。这一来二去的, 可不就憋出病来?

等到了京中,过了年四位先生嬷嬷到林府, 文皎得了空儿便请水嬷嬷给府中上下人定期体检,封氏年岁大身子不好,又是重中之重。

那时文皎便知封氏这身子不管再怎么精心调养,她的寿数也就剩下五年左右的光景了。

这次封氏病倒,水嬷嬷去诊脉回来,见文皎一脸忧愁,还劝她说若封安人还是和在兄长家里一样过活,早前一二年就闭眼了。

这几年封安人到了林府好好养着不操心劳神,反倒多活了几年。

况封安人今年活了五十有四,虽算不上高寿,也是寿终正寝,请夫人不必过于忧愁。

话虽如此,只是到底也算相处几年的朋友,文皎明知她这一年半载就要下世,心里怎么可能一点儿都不难过?

封氏的病况文皎暂时没有告诉英莲真相,封氏知道自己身子骨怕是撑不住了,也在英莲面前装作只是从前小病的样子,怕让孩子担心。

英莲却早心知肚明她娘身子情况。

她这几日察言观色,虽没从太太面上看出什么来,却隐隐觉得她娘说话间有一二分留下遗言的意思。

英莲心中有了猜测,只窝在被子里哭了一晚,第二日起往封氏院子里去请安的时候,日日都要呆到不得不去上课回院子。

比如今日陈太医来给白露姐姐下聘,太太给她们放了一整日的假,半个上午就全了礼,英莲便赶着往封氏院子里去看她。

封氏正撑在枕上看她的财产册子。

说是册子,加起来不过寥寥几页纸罢了。

上头第一项是她一直存着的傍身银子三百二十两整。

当年本来是打算若侥幸还能找到姑娘,就用这些银子买一处小房子,她们娘儿两个自己做个小营生,或是绣花或是做吃食,太平年间总能安生活下去。

往后给英莲找一门靠得住的好婚事,能保住她不被欺辱平平安安一辈子,她也就满足了。

本以为今生再也找不到孩子,这些都是梦里想想,谁知英莲被尚书夫人所救认作义女,从此锦衣华服成为尚书府的姑娘。

苏夫人月月给英莲开六两银子的月例,吃穿用度分例和正经的林姑娘一样,逢年过节还有红包赏银。

林府规矩又严,从来没有不给赏钱就不好好办事的下人,她这几百两银子没了用处,就一直搁在箱子里没动。

除了这些银子外,剩下的只有布匹衣料家具等物,说起来全都是林府的财物,不过是尚书夫人归到她这里罢了。

想想这三四年的光景,她吃用的都是林府给英莲的分例,连请医问药都是林府的大夫林府的药材。

全都是看在英莲和夫人面上。

再想想她和英莲团聚了这几年,头一二年她两个还是日日在一处说说笑笑乐个不休,这两年英莲每次过来见她,眼神里都不见以往神采。

是她疏忽了,以为莲儿是长大了沉稳了,又听了她的劝,所以才笑不露齿言语温柔。

其实莲儿是不愿意听她唠叨,又不好反驳她,所以才强忍着听话,其实心里并不愿意也不想听罢?

活了五十多岁,竟然连她生下来的女儿都不明白。

封氏把册子合上觉得坐不住,忙唤人把她扶到枕上枕着,把几页册子就放在枕边。

是她迷了心,以为说这些话能对莲儿有用,能帮莲儿往后过得好……

其实莲儿的倚仗从来都是夫人,是林府。只要林府不倒,莲儿一直是林府的干姑娘,无论莲儿往后怎么样,都有这个身份给她兜着底。

她为了莲儿这桩婚事,真是有些疯魔了。日日念叨这些细枝末节,白白浪费了两年,没和姑娘好好过日子。

现在将近油尽灯枯她才知道后悔。明明前两年就知道寿数不长,为什么不放宽心,非要钻到牛角尖里难为莲儿?

苏夫人做干娘的救了莲儿的性命,给莲儿供吃供穿,给莲儿请先生读书习字,教莲儿管家理事,把莲儿养得如花似玉文武全才,还替莲儿养着她这没用的亲娘。

她做亲娘的一辈子什么都没给过莲儿,还日日唠叨莲儿让莲儿心里不快。莲儿就算不愿意听也不和她争论,还是日日来陪她早晚用饭。

这么一想,她这个亲娘做的不及苏夫人这干娘的万一,莲儿孝顺她却和孝顺苏夫人一样,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英莲一路小跑一溜烟似的进了封氏院子,到得屋门口却放慢了脚步,斯斯文文进得屋门走到封氏炕边。

封氏见女儿早早来了,一下又觉得身上有了力气,忙挣扎着起身倚在靠枕上,把英莲拉在身边坐着,笑问道:“怎么不和姐妹们多热闹热闹?这么早就回来了?”

英莲才进屋一眼就瞥见封氏枕旁的册子,心内一阵发酸,面上却笑回道:“都热闹完了,太太要留白露姐姐说话,估计是说嫁妆的事。”

“左右今日放假不上课,我来多陪陪娘不好?”

封氏自然是连声说好,跟着就往里动了动,拍拍身边让英莲上炕。

英莲就和她娘靠在一起,听她娘问今日多么热闹,谁来送的聘礼等闲话。

封氏这几日病中但凡和英莲在一起,再也绝口不提什么温良娴熟的话,只问问女儿学了什么玩儿了什么,又有什么热闹事。

英莲便觉得回到了才与娘重逢那一年,母女两个就是说这些家长里短乱七八糟的也能说上一整日。

封氏听见英莲说白露看见小陈太医面上红了半日,让她们围着打趣好几句,想起来林昌家送聘来也有一年了,似乎英莲每每听见林昌的名字,从来没有过一丝不好意思。

封氏心下一沉,觉得她忽略的实在是太多了。

当时英莲对柳先生心动,她觉得柳先生为人浪荡轻浮,家中又没有产业,怕英莲情根深种难以自拔,最后吃苦受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