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起由

云天赐满嘴假话, 云郁何尝不知道?

反正费穆也投降了,找不到人对质,可不由着云天赐任意编排。然而他对费穆也着实是怒火中烧, 忍无可忍了。从河阴之变,他向贺兰逢春献计杀人, 惹出大祸, 到而今战败, 投降云颢。

云郁动了杀心。

他若无其事,暗地里指使人匿名给云颢写了一封书信。

河阴之变,乃费穆在贺兰逢春耳边进言。当时并无外人在场。此事只有贺兰逢春、费穆和云郁三个人知道。

回到洛阳的当夜, 贺兰逢春曾私云郁。

那天夜里是在太华殿, 云郁寝宫,贺兰逢春愧悔万分,跪在地上叩首请罪, 解释杀人的原由:“此事是武卫将军费穆在臣面前提的议,说要杀人立威。否则洛阳朝士之众, 若不诛罪, 恐生后乱。臣以为费穆是陛下亲信,此言必是陛下的意思, 所以才一时糊涂,铸下大错。”

事发后, 费穆也亲自进宫,叩首请罪, 也是痛哭流涕:“臣一心一意只为陛下计。而今四方动荡, 时局悬危,陛下仓促继位,万事未备, 人心思变,各怀异志。若不狠心铲除,一次干脆将他们收拾服帖,一旦太原王离京,便会祸起萧墙。届时,不但陛下性命有危,恐怕宗庙倾覆,社稷不保。陛下难道忘了太后和先帝的前车之鉴?外人都说我魏国这些年是女主专权,太后执政。旁人不清楚,陛下难道会不知,太后当政这几年手里何曾有半点实权?不过是一边靠宗室,一边靠外戚。结果宗室外戚一个个骑到她头上,差点要了她的命,最后谁也靠不住了,只能靠小人。而今落得这般下场,不但尸骨无存,反遭天下骂名。陛下见了怎不惊心。”

多么忠诚,多么耿直的一番话,然而云郁心里只是冷笑。

一身寒意。

心寒。

倒不是认为费穆说了假话,或是背叛他。而是他听到费穆辩解之词的那一刻意识到,这世间并没有真正的朋友、同道,只有立场和利益。他瞬间想起孔子所说的四个字:巧言令色。

他自己也是巧言令色的人,但自问有底线,并不作恶。那只是他的处世之道,而非用来粉饰恶行。

外人揣测,说费穆投靠了贺兰逢春,他知道那不可能。

费穆跟贺兰逢春有交情,但绝不是一条船上的。

河阴之变会发生,根本原因是以费穆为首的禁卫军势力,想借贺兰逢春的手,来打击士族和文官。

这其实是朝廷一直解决不了的一个难题。

自孝文皇帝太和改制以来,魏国便形成了文武分立的格局。孝文皇帝定立门阀,确立贵族。贵族其实本就存在,但孝文皇帝通过诏书,用皇权的名义给予其合法性。规定,贵族身份可以世代相袭,官爵可以子孙相继。当时是因为孝文皇帝迁都,想借此拉拢中原士族。然而造成的后果孝文皇帝恐怕自己也没想到。多年来士族体系不断膨胀,逐渐演变成一个巨大而臃肿的怪胎。贵族凭借家族的力量,聚集人口,兼并土地,小到乡里县邑,大到一州一郡,成为当地的土豪。他们享受着朝廷的优待,所种的田地,一分一厘都不用交税。

若说兼并土地的恶果是隐性的长期的,要累积数代才会显现,政治上的特权,则危害更直接。贵族在朝中做官,且可以不断安排自己的子孙、亲戚入朝为官。甭管这人是是痴的傻的,还是脑子有毛病的,连猪都不如,只要他是贵族出身,就有资格出仕做官。这些贵族子弟,一到了十五岁,就开始往吏部那具名,等着吏部给安排官职。这些贵族往往又家大业大,一个丈夫娶一群妻妾,生的一堆儿子孙子,长大了,都伸手问朝廷要官。这些儿子孙子成了婚,又生一大群子孙,只用了几十年,数量就累积到了惊人的程度。正光年间,在吏部具名,等着朝廷安排官职的人已经排了上万人。朝廷本就是世袭官,一个贵族只要出了仕,就会干到老干到死,得等上一批人死了,下一批人才有机会。于是许多人等一辈子,等到头发胡子花白,才勉强得到一个小吏的职位。至于后面更年轻的人,恐怕等到死也轮不上官职,这着实有些吓人。

贵族子弟不论德行高低,不论有才无才,只凭出身做官,带来的另一个严重问题,就是吏治腐败,贿赂公行。吏部腐败造成政局黑暗,百姓民不聊生,农民起义时时爆发。

等朝廷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时,已经晚了。帝国已经整个贵族体系融为一体。剜它,就是在自掘根基。

剜不了。

只能不断加固,如饮鸩止渴一般。

贵族们不满。

本来朝廷选贤任能,该由朝廷主宰,哪轮得到官员伸手讨要?但太和诏书给了这些贵族生来的特权和继承父辈官爵的合法性。贵族子弟习惯了游手好闲,飞鹰走狗的日子。他们以为自己不用付出任何努力,只要吃吃喝喝,混到十五岁,就可以得到个一官半职,妻妾成群,逍遥一世。然而事实上朝廷的官位空缺甚少,根本轮不到他们头上。这些贵族子弟不事稼穑,又没有任何存生的手艺,一旦当官成了泡影,只靠家族分给的一点微薄田产,别说丫鬟仆婢了,恐怕养活连妻儿都难。他们生活陷入了困顿,就会把气撒到朝廷头上,觉得这一切都是朝廷导致的。因为朝廷有人窃居高位,因为朝中有小人,徇私舞弊,害他们做不了官,害他们生活艰难。

于是,煽动民变,不服朝廷的管制。贵族门阀控制的魏国基层,只要地方一个或几个家族联合起来,就能煽动一整个州郡造反叛乱。

朝廷也害怕如此失了人心。当时太后掌政,就此问题,逼吏部拿出良策。吏部尚书遂上了封奏疏,提了个建议,禁止武人入清流。武将不得以军功成为贵族,武将的后人不得以恩荫入仕。本意是解决这些贵族士族出身的人入仕问题,然而这个提议却是以牺牲武将的功名仕途为代价的。本来太和改制后武将的地位就严重下降,升迁困难,而今又禁止武人入清流,这是绝了武人的门户。

这封奏疏一出,彻底激化了矛盾。

当时禁卫军数千将士,齐聚到吏部尚书的宅子外面叫嚣嚷骂,放火烧了尚书宅子,并将吏部尚书活活打死。

满朝文武噤若寒蝉,太后也吓坏了,顿时不敢在提这话。堂堂吏部尚书,被人放火烧宅,打死在家,死了也就死了,没人敢替他申冤。

禁卫军跟朝中文官士族的仇是早就结下了的。双方互相憎恨,又同时憎恨朝廷,觉得朝廷软弱无能。禁卫军觉得朝廷应该削弱那些贵族士族的权力,提拔武将,任用贤能,这个贤能就是自己。而文官士族们觉得这些当兵的人心怀不轨,绝不能重用,否则会拥兵自重,威胁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