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吃酒

云郁察觉到她的目光。

她寂寞难过, 扭过头,独自惆怅地走到一边,假装侍弄插在瓶子里的野百合。花是她清晨时, 从山里面摘的,洁白的花瓣带着露珠。她用手指轻轻触碰着花朵。她不知道, 她移开目光的同时, 他也抬起头, 悄悄看着她的一举一动,观察她的背影。

她看起来情绪低落。

云郁看得出来她有心事,一直不快乐。

她有时候一个人在那发呆, 好像在想什么, 想的入神。没事干的时候就坐在院子里,望着远山和天空,云郁叫她, 叫好几声,她才猛然反应过来。

云郁心中惴惴, 不太敢和她说话。

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去, 都是一些不快乐的事。他害怕提起那些尴尬,伤到她, 也伤到自己。

他不愿提起,不想撕开伤疤。

未来, 也没有未来可以想。

他不敢对将来有任何奢望,也不敢给她任何承诺, 只能过一日算一日。

阿福喜欢呆在屋外。

她一有空, 就坐在日光下,看风景,晒太阳, 眺望远方。

云郁却不爱去屋外。

哪怕是大白天,他也会呆在阴暗的屋子里。他不喜欢看见日光,那会让他有种不安全感,总觉得会被人看见。

只有天黑了,她回到屋里。或者下雨了,太阳被云遮蔽了,她坐在床上,做针线,缝补衣服,或者干点别的什么小活计,云郁才会悄悄来到她身后。

他搂着她的腰,胸膛贴着她的后背,将脸埋在她发间,呼吸着她身上的味道。

虽然生活捉襟见肘,但她身上还是很干净。这味道让他很放松,很舒适。

他伸出手去。

她有些害臊了,红着脸,转过身来,双手捧着他的面颊,假装用力捏了两下。她用这个略带小孩子气的举动,来掩饰自己的羞涩。然而当她捏着他脸时,又正好看着他俊美的眼目,神采流动的双眸,唇红齿白的面容,还有宽肩细腰的上半身。她又忍不住凑上去,伸出双臂抱住他,小鸟回巢一般地钻进他的胸膛。

云郁想和她亲近亲近,想和她说说话,又觉得语言匮乏,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们在这个地方,大概住了有半年。

他们后来又往北走。

云郁不想留在那间茅屋,他想去更远的地方。

阿福问他想去哪,他摇头,说不知道。中原不能留了,然而他不是太悲观的人。中原之外,还有更加广阔的土地。他的祖先来自北方草原,草原之外,还有大漠。大漠再往北,听说还有极寒的森林。中原之外,还有很多国度。北边有柔然,西边有高车有突厥,还有月支和龟兹。

天地广阔,他想去走一走。

云郁骑着马,带着阿福,一直往北走。他们翻过了茅屋后面的那座大山,又走了许多天,翻过几座山。他们看到了一片碧绿辽阔的草原,连绵起伏,白云和草地连成一片,说不出的壮美。云郁有些高兴,指着东边的方向,说:“再往那边走,就是代北了。”

云郁一边走,一边给她讲道武皇帝开基创业的故事。我本鲜卑儿,挽弓敕勒北,饮马黄河边。

云郁从小长在洛阳。

他出生的时候,魏国已经经历了汉化改制。他母亲李媛华是汉人,他父亲虽然是鲜卑人,但也素来仰慕汉化。云郁从小学习孔孟,受的是汉人诗书礼乐的熏陶。虽然知道自己的祖先是胡人,来自草原,但总是不以为然。他们改了汉姓,以那位迁都洛阳实行汉化的高祖皇帝为宗祖,而不以曾经称霸草原的拓拔氏为宗祖。

云郁给她讲高祖太和改制的事情。

阿福说:“高祖为什么要迁都改姓?做胡人不好,为什么高祖一定要做汉人?”

在鲜卑人看来,这是弃宗忘本的事情。

这也是迁都之后,魏帝国撕裂的根源。对留在代北的鲜卑人而言,高祖是个叛徒,背叛了草原,背叛了鲜卑。

云郁说:“高祖有他的难处。”

“他要载入史册。成为正朔。”

云郁说:“他要千万年之后,光耀彪炳,被史册铭记,而不是被人称作五胡,或蛮夷。近百年来,胡人凭借武力,肆掠中原,建立了数不清的国家,但总是转瞬即灭,不出三代就消亡,不是被杀戮,就是被吞并。高祖认为胡人的文化和制度落后,所以才会短命。汉人有文字,有诗书,有礼乐,有琴棋书画,有一切可以传世的东西。胡人没有。高祖知道中原终归是汉人的天下,所以他要统治汉人,就必须自己先成为汉人。”

然而胡人统治中原,靠的是铁蹄和杀戮。

高祖放弃胡人的姓氏,改用汉人的姓氏,抛却铁蹄和杀戮,转而用礼乐治国。然而他的帝国,还是毁于胡人,他的子孙,还是死于铁蹄和杀戮之下。高祖要的是文明,放弃了祖先野蛮征服的方式,但最终他建立的文明和文化,仍然被和他祖先一样的人,用野蛮的方式征服。当初追随他们祖先打天下的那些鲜卑士兵,六镇军人,后来成了云氏的掘墓人。

作为曾经的帝王,他不免要思索这些问题。胡和汉,究竟哪一条路才是正确,才是这个时代的主流。云氏亡了,那些新崛起的力量,又能辉煌多久呢?如果铁蹄真的有用,当初他的祖先又何必一代一代,萤虫逐光一般地向汉化靠拢。如果礼乐有用,从高祖以下,如此殚精竭虑,不曾有一丝懈怠,为何又会落得而今这个结果?

可二者得兼,却是神仙也办不到的事情。但凡改革,总有人会利益受损。岂有人人都得利的好事?有时候做皇帝,不过就是把一个人碗里的饭舀出来,倒进另一个人的钵里。总会有人气的摔碗,要掀桌子的。

如果只是把一个人碗里的饭舀到另一个人碗里,那也不是大事。可高祖做的,是将一群人碗里的饭舀出来,倒进另一群人的碗里,那就是大事了。而偏偏这两群人,又都有着极其强大的能量,任何一方,都足以左右一个帝国的走向。于是,地动山摇了。到了云郁这里,原来被高祖舀走了饭的那群人行将饿死,义愤填膺地要夺回自己的饭碗。可接这口饭的人,也早就吃的肚皮溜圆。要让云郁再把这口饭从他们肚子里掏出来,舀回去,是无论如何也办不到。别说是死一个云郁,死十个也办不到。

他想一想,又觉得没意义,也罢了。

他们走着走着,看到牛羊。

草原上有村落,聚居着一些牧民,零星散落着大大小小的毡帐。能看到有牧民,持着长杆,在草野上放牧,妇女提着桶在挤牛奶,还有幼儿奔来跑去。阿福见了人就高兴,跑去跟那些牧民们说话,套近乎,用跟镇上商人那里换的麦芽糖,哄逗小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