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陈柔恩开始上妆, 萨爽扒着侧幕往外看:“今儿就一个客人, 还是个老头儿, ”他回头问宝绽, “宝处,来真格的?”

宝绽已经想好了, 管他是一个客人还是十个客人, 都一样,今晚如意洲就是要正儿八经地唱一回戏:“哪那么多话,扮上去, 小陈回来你上。”

“得嘞!”萨爽抖着膀子, 窜去吊脸。

时阔亭和应笑侬对视一眼, 觉着今儿的宝处,真飒。

一直没听到锣鼓点儿,小牛进来催戏:“我说宝处, 都七点半……”他看到戴白网子的陈柔恩,愣了一下,“干什么?今晚不是贵妃醉酒吗?”

“哪晚上不是贵妃醉酒,”应笑侬在一旁嘀咕, “我都快醉吐了。”

“宝处!”小牛指着应笑侬,“他们这是要反啊?”

“是我让他们反的, ”宝绽的声音不大, 但很坚定,“如意洲一百年的牌子,不能卡死在一出贵妃醉酒上。”

“什么意思?”小牛盯着他。

宝绽就一句话:“我们要演戏。”

“怎么不让你们演戏了!”小牛也委屈, “你们哪周不是固定两台戏,应笑侬动一次嘴就赚两万五,我亏待你们了吗?”

没有,他一直按合同走的,他赚到了,如意洲也赚到了,可他只想要钱,而如意洲还想要别的,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

那边陈柔恩扮好了,《打龙袍》的李娘娘,宝绽转身起来,和小牛面对着面:“合同里写得明明白白,戏,我们负责,客人,你负责,牛经理,我们各负其责吧,”他给陈柔恩下令,“小陈,上台。”

邝爷和时阔亭拎着凳子进侧幕,陈柔恩看这剑拔弩张的架势,没敢动。

“宝处!”小牛瞪圆了眼睛,“我给客人的节目单上清清楚楚写的是贵妃醉酒,你给弄个‘老太太’上去,谁看!”

“京剧里就是有老太太,”宝绽说,“男女老少,人生百态,应有尽有,谁也别想在我这儿把京戏矮化成一个喝醉了酒的美女,只知道让太监扶着期期艾艾!”

小牛很惊讶,宝绽在他眼里一直是个温吞的人,唱戏的嘛,懂得少、好糊弄、人和气,可如今他硬起来,真的有气贯长虹之势。

那边陈柔恩上台了,开嗓一句:我骂你这无道的昏君!声如洪钟,底气十足,九个字的道白就震住了舞台。

她的嗓子宽洪、漂亮,听在谁耳朵里都要叫一声好,宝绽想起她大晚上在排练厅压腿下腰的身影,这样的人就该在台上熠熠生辉。

事已至此,小牛拍一把大腿,愤然在椅子上坐下。

萨爽也扮好了,《雁翎甲》的时迁,勾“白蝙蝠”脸儿,戴黑毡帽,头上打一缕水纱,鬓边插着水灵灵较嫩嫩一朵小白花,一身快衣快裤,系白大带,俏皮潇洒,撑着腰等宝绽的号令。

陈柔恩大刀阔斧一段西皮流水,尽兴了回来,宝绽推一把萨爽的后背:“鼓上蚤(1),该你了。”

萨爽目光一定,和满头大汗的陈柔恩擦身而过,一个跨步跳进侧幕,迎着耀眼的灯光而去。

“团长!”陈柔恩很激动,这是她到如意洲的第一次登台,“我唱得还行吗?”

宝绽给了她两个字:“精彩。”

陈柔恩百感交集:“我太紧张了,后头的节奏有点跑,没按当初老师教的来。”

“听出来了,”宝绽的耳朵毫厘不爽,“不怕,你敞开了唱,别拘着,咱们不是专业院团,没那么多条条框框,也没领导管着让你怎么唱,戏都是人唱出来的,人不同,戏自然有千秋。”

是啊,当年京剧叫得响的时候,各家有各家的唱法,各路有各路的菁华,不像今天这么一板一眼一成不变,陈柔恩叹息:“现在没人敢那么唱了……”

“你可以那么唱,”宝绽做她的主心骨,“如意洲存在的意义,就是让大伙唱出自己的风格,拿出自己的做派,谁要是真唱出新东西来了,我这个当家的立马让位子,请他来挑大梁。”

陈柔恩定定看着他,一颗心跳得厉害,宝绽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她去卸妆,回过头,径直看向应笑侬:“娘娘,您今晚来什么?”

应笑侬抱着胳膊靠在墙边,一对儿杏核眼,朱唇一点红:“最近‘醉’得厉害,得醒醒酒,”他松了松膀子,“来段虞姬吧。”

宝绽欣赏他这副角儿的做派:“应老板,我给您梳头。”

应笑侬拿含笑的眼尾勾了他一下:“宝老板,您受累。”

虞姬是花衫,贴的是二柳,在额头中间弯成月亮门,挂齐眉穗儿,再戴上古装头套,加如意冠,两鬓各插一串颜色不同的绢花。

应笑侬亭亭起身,抬着两臂,由宝绽给他系腰箍、罩鱼鳞甲,披上花开富贵的黄色斗篷,扭身一甩,一派风华绝代的艳劲儿。

“还美呢,”小牛嘲讽,“你们听听台下,哪有一点掌声!”

唱戏的都渴望掌声,可为了几声看热闹似的吆喝就放弃操守,不是宝绽的初衷,也绝不是如意洲的未来。

“我告诉你们,”小牛说的是心里话,“你们这么搞下去,如意洲就毁了,好不容易积攒起来这点人气儿,要散尽了!”

宝绽没反驳,他说的可能是对的,钱和艺术也许就是这么水火不容。

“那帮有钱人不爱听你们这老太太戏,知道吗?”

宝绽去给应笑侬拿双剑。

“钱从哪儿来?”小牛提醒他,“不要好了疮疤忘了疼!”

宝绽把双剑交到“虞姬”手里,应笑侬一把握住他的腕子,轻轻说了一句:“宝处,莫听穿林打叶声。”

何妨吟啸且徐行,宝绽明白他的意思,是让他摒弃杂念,按着自己想定的路,慢慢往下走。

萨爽抖落完一身功夫回来,应笑侬提着双剑上台,宝绽跟他到侧幕,看他莲步轻移,顾盼生姿,一个惊艳的亮相,比着剑指,一把绵里藏针的好嗓子:“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

他是真的美,相貌、神态、韵致,无一处不动人,宝绽眼看着他艳若桃李、眼看着他柔情似水,蓦地,嗓音一转,化娇媚为风骨,转袅娜为凄怆,乍然分开双剑,耍着晃眼的剑花儿,清冽地唱:“嬴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

贵妃和虞姬,都是饮酒,一个是怨君王移情别恋的娇嗔放纵,一个是慷慨赴死前的傲骨铮铮,这两种美全在应笑侬身上活了,他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既是烈女,也是尤物,只要他一个眼神,就可以点亮一整个舞台。

邝爷的鼓点走起来,咚咚的,敲响战场上四面楚歌的夜,应笑侬的余光往侧幕一扫,时阔亭的琴即刻跟上,一曲苍凉豪迈的“夜深沉”,连市剧团的郭主任都说是年轻一辈里最好的,配着应笑侬的剑,像铁水激上了冷锋,又像冰雪淬上了火刃,激烈碰撞着,在舞台上水乳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