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哥们儿抱抱。”(第2/2页)

“死而无憾啦。”邝爷感慨,瞧着头顶气派的天花和艺术品似的吊灯。

宝绽握住他苍老的手:“这话可说早了,咱爷俩得往前看,还有更好的。”

邝爷蓦地有些恍惚,那个没妈的宝绽、拽着时阔亭哭鼻子的宝绽,如今独当一面、飒爽风姿,真的长大了。

他扭过头,想好好看一眼这孩子,身边的年轻人却蹲下去,跪在他脚边,给他系旧旅游鞋上散开的鞋带。

“往后都是好日子,”宝绽说,声音不大,“鞋穿久了别舍不得扔,咱们吃最好的用最好的,我和师哥孝敬你。”

头上落下一只手,轻轻拨弄他的头发,宝绽抬起脸,邝爷慈祥、甚至有些心疼地看着他,叫了一声:“宝儿。”

这一瞬,宝绽想哭,咧开嘴,却笑:“哎。”

“你该想想自己了。”

宝绽缓缓眨了下眼。

邝爷说:“成个家。”

宝绽的眼睫抖了抖:“我……有家了。”

“如意洲不是你的家,”邝爷一辈子没结婚,老了老了,却怕宝绽受孤苦,“你得有自己的家,有个人疼你……”

宝绽起身搀着他,把他往洗手间带:“快点儿,一会儿该敲钟了。”

老爷子不肯动,斜着眼睛瞧他。

“干嘛?”宝绽孩子似的催促。

邝爷仔细端详他,像是怕老糊涂了记不清这张脸:“想来口烧刀子。”

烧刀子,80度,老爷子好些年不碰了,宝绽知道他今儿高兴,哄着说:“好,这就去给你买,下了戏咱爷俩喝个痛快!”

十分钟后,市剧团的《挑滑车》开锣,扎绿靠的大武生英武登台,起霸、走边,虎虎生风,鹞子翻身激起了台下一浪高过一浪的掌声,眼花缭乱的枪花和技惊四座的摔岔之后,是应笑侬的《凤还巢》。

堂皇的舞台上,粉面桃腮的大青衣袅娜而来,蓝色的绣花褶子,白水袖像两片出岫的云,舒着卷着,在鬓边一翻,场上响起他婉转清丽的唱:“本应当随母亲镐京避难,女儿家胡乱走甚是羞惭!”

这是全中国最好的舞台,闪着五彩的霓虹,挂着市剧团的招牌,曾经是应笑侬少年时的梦,但在这梦的入口,他被一竿子打了出去,跌落凡尘。

“那一日他来将奴骗,”应笑侬且娇且嗔,唇齿间似有珠玑,“如今若再去重相见,他岂肯将儿空放还?”

今夜他回来了,头顶着绚烂的光,脚踏着宽阔的台,台下是如饥似渴的观众,还有池座一排那些市剧团的领导们,所有辜负过、看轻过他的人,都亲眼见证着他抖擞羽毛,凤鸟一般,乘着如意洲的浩然风,重新归巢。

宝绽和多小静在侧幕候场,一个穿绿蟒一个穿红蟒,如翡翠似珊瑚,一对漂亮的青年老生。

大轴子是《珠帘寨》,市剧团跟如意洲合演,小査领导本来让宝绽挑梁,但宝绽不肯仗着名气抢主人的风头,坚决让多小静挂头牌,他退而其次,给她配二路老生。

多小静踢着蟒袍,顶着一对丈来长的雉鸡尾,潇洒不羁地走上台,手里一盏熠熠的金杯,遒劲有力地唱:“太保推杯——换大斗!”

她是个女人,却有一嗓子顶到天的豪气,唱进了观众的心,唱活了戏里的人,宝绽站在她身边,虽不是主角,但放眼台下,满场都是亮着他名字的灯牌,那是他素昧平生的粉丝们,千里迢迢来点亮他的星夜。

多小静颤着满盔的珍珠点翠,剑眉横挑,斜睨着宝绽:“天高地久恩少有,这一杯水酒你要饮下喉!”

宝绽微微一笑,执起山水折扇:“用手儿接过梨花盏,学生大胆把话言!”

他一张口,台底下就炸了,满耳是女孩子的尖叫声,一群听惯了hiphop、r&b的人,因为宝绽的风采,第一次为古老的京剧喝彩,她们仿佛一粒粒种子,落在戏曲这片厚土里,埋下小小的希望。

唱到咬劲儿的地方,邝爷的鼓点儿慢了半拍,但很快,他打了个花儿赶上来,一处微小的纰漏,几乎没人注意,宝绽却皱起眉头。

接着,鼓声散了,越来越飘,像是赶着什么,又像是力有不逮,宝绽边唱边替邝爷吊着一颗心,直到多小静扬起白髯,陡地一个翻高:“中军帐上挂了帅,众家太保两边排,一马踏入唐室界,万里的乾坤扭转来!”

最后一个鼓点儿落下,整场大戏完美收官。

幕布缓缓合上,演员、伴奏和收道具的工作人员一股脑涌上台,一双双手向宝绽握过来,他却逆着他们,向水蓝色的侧幕走去,邝爷孤零零坐在那儿,睡着了似的耷着脑袋,手里紧紧握着檀板,鼓槌掉了,落在那双穿旧了的旅游鞋边。

(1)苏州撅:京剧丑角婆子戴的一种头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