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八月, 安城。

来的当天,就下了一场大雨。从机场去往酒店的路上,风吹得格外大, 街边的绿化树木都被吹得摇晃,雨水打在车窗玻璃上, 噼里啪啦。整个城市仿佛笼罩在雨雾中,湿漉漉。

沉河看到旁边的严永妄。

年轻的男人冷漠的侧脸, 毫无表情, 他的眉眼漆黑,眼珠里透出的情绪非常淡, 只凝视着外头的风雨。

很快,他又倦倦地垂下眼帘,不肯再看。

一直沉默到酒店,拖着行李,坐上电梯。

沉河不敢轻声语, 他担忧地看着严永妄的背影,先他几步地走着,步履很快。下车时候没来得及打伞,他的肩膀湿透半边,看起来不是很体面。

刷房卡,进房间。

沉河终于出声:“把衣服换一下吧。”

严永妄才像是意识到自己的肩膀湿透, 他出神一会, 点了下头:“好。”

脱掉外套, 里头的衬衫都已经湿了,行李箱里有衣服,开箱,换衣服。

沉河在客厅看到他出来, 恢复体面的严永妄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差别。他稍稍松了口气,然后又问他:“要休息还是先吃个饭?”

“先吃饭吧。”

于是订餐,就在这个贵宾套房里吃饭。

吃饭的时候,很少说话,沉河一贯懂得如何调动起严永妄的情绪,但这几个月,他对他颇有点无计可施。

沉河事后回忆,认真琢磨着他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而心情不好,只能勉强想起冬日时的那个清晨。

他照常上班,去办公室时,看到他面色苍白,原以为他是低血糖。

但后来,他送完文件回来,撞见他匆忙离开公司。

再后来,就是他发现,严永妄的心情变得异常低落。

他问,可他不愿意说。

到最后,也就是两个月前,沉河使出撒手锏,很难过地看着他——纵使有几分虚假做戏,可绝大部分都是真情流露。

沉河问他:“你最近很不好,我看得很伤心。”

“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和我一块说的吗?”

“我们认识不止十年了,数一数都快二十年,”秘书先生很认真,说着说着,做戏就变成真实袒露,他觉得看他伤心难过,仿佛看到自己的孩子陷入迷茫伤痛中,恨不得用最好的良药来治愈他,“……你让我很担心。”

于是,在沉河的追问下,他才勉强张口,笑了一下,那笑容也很难看,说不出的孤单。

“我很喜欢的人离开我了。”

沉河不知道他在说谁,他心想,严永妄有什么是他“很喜欢的人”呢?

除了朝倦以外,好像没有别人了吧?

那时候,他脑中只有这个念头,觉得是朝倦离开了他。

因为有此前朝倦的言语,沉河对于他们可能分手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他想安慰,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事后找出朝倦的联系方式,斟酌很久,敲字,询问:“朝小姐,你和我老板,现在还好吗?”

这句话问出口,又后悔,可是沉河太过着急焦心。他希望知道严永妄伤心失落的原因,他希望找到了原因,能对症下药。

如果是分手,他希望他能鼓起劲儿来,不论是试图复合,还是找另外的人……

总之,他迫切需要让严永妄开心起来的法子。

朝倦的回复很迟,她回了一个问号。

朝倦:“?”

在对话框里,这个问号孤孤单单,看不出更多的含义。

沉河只好继续回,说自己觉得最近老板心情好像不太好……想着会不会是二人吵架了。他语气里婉转地说,他老板太过直男,有时候做事可能不那么周全,希望朝倦能谅解,感情这种事情是需要好好磨合的,如果真的吵架了,希望他们能好好谈一谈。

诸如此类,就是这种长辈口吻的话。

对话框里,洒洒洋洋都是他的文字,用词谨慎,态度小心,沉河尽量不让人感到不适。事实上,他也做得很好,一直以来,社交技能都是他的强项。他发完以后,屏息等待着朝倦的回复。

然后,朝倦回他一句简短的:“是,分手了,其他不要多问。”

之后就不再回答。

沉河心像是掉进冰窟窿里。

他不知道这背后发生了什么,只觉得,难怪,难怪。

难怪严永妄心情这样不好。

……

然而事实却只是,严永妄因为朝灵犀的离开而感到伤心。

他遭遇了第二次离别,比起第一次好在,朝灵犀留下了只言片语,没有不告而别。他写字,说他爱他,问他会不会像是想念严蚩、施献缘一样想念他。

他留下来的那个小雪人,被严永妄放在了那套房子里。

每个月的水电都没有停,时不时,他会去那套房子里转一转,开开冰箱,看看小雪人,再环顾一下朝灵犀留下的东西。

朝灵犀留在这个世界里的东西不多不少,花个几十分钟就能看完。

他的那件外套——曾经被朝灵犀偷摸摸穿走,放在了衣柜里,好好挂着,旁边还放了樟脑丸,怕天气热了,有虫子。

他网购买来的仙人掌盆栽,生命力还好顽强,半个月来浇水一次,还活得特别青葱。

墙上挂着的山水图,模板打印出来的,风景倒是很好,不过严永妄一眼就知道这是网图。朝灵犀说他很喜欢这个山水图。

于是他每次去看小雪人的时候,都会特意多看看那个山水图。

……

八月,祭拜父母的日子。

安城下雨,下得很大。沉河讨厌下雨天,因为他觉得下雨天会让严永妄伤心难过。

天气总能影响到人的心情,严永妄二十六岁那年,来祭拜父母时,也下过雨,他那时候打着伞,不知道有没有哭。

这回,沉河默契地留给他时间,让他在墓碑前独自和父母说了很久的话。

他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那道穿着黑色外套的年轻男人,慢慢弯下腰,摆好一束花。白色的花瓣沾湿了雨水,他的侧脸很英俊,眼睫低垂,喉结轻轻吞咽了一下,然后他正面背身过去。

沉河就看不到他的表情了。

待他过去,已经是很久之后。严永妄盘腿在墓碑前,外套压在腿下,伞被他撑得有点歪斜,雨水落进来,他的发顶有点潮湿。

这回,沉河惊痛地发觉,他的眼眶是红的。

“……”沉默到,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了一会,沉河小声说:“你还好吗?”

他年轻的,从没见过他哭过的老板点了点头,沙哑告诉他:“我很好。”

沉河担心地看着他离开,离开以前,他还试图笑一下,可惜没能让沉河感到放松。

严永妄说:“外套借你坐一坐。”

“一会还给我。”

沉河不敢眨眼,看着他撑着伞回到车旁边,背影挺拔,但他总觉得他是脆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