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愿同尘与灰(二十)

阖宫的人都静默着。樊登没有像南豫州叛军那样纵容士兵四处烧杀抢掠, 才经历了无数场鏖战,他在殿前踱了几步, 言语间和和气气的,仿佛是个礼节备至的远方来客,不沾一点血腥气。“听说南朝的宫里堆金叠玉, 走鸾飞凤, 连御用的夜壶都嵌的玛瑙, 却让叛军糟践成这个样子, 真是可惜。我们要是早点到,也不至于让建康百姓生灵涂炭了。”

他嗟叹一阵,见道一在一群畏畏缩缩的宫人中格外显眼, 初升的月华照在脸上, 那清冽的目光,不躲不闪地盯着自己, 樊登微恼,指着道一问:“这又是哪位高人?”

薛纨道:“这位是天宝寺的道一师父。”

樊登“哦”一声, “仿佛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是檀侍中的爱子, ”薛纨望着阿松二人, 意味不明地一笑, “也是华浓夫人的……尊兄。”

“原来如此。”樊登沉吟着, 原本要发作的,也忍了,若有所思地瞧了道一一眼,他转而对阿松道:“南豫州叛军的贼首已经伏诛, 夫人不用再躲躲藏藏了,请回华林蒲吧。”

阿松立即摇头,往道一身边躲了躲。

樊登恍然大悟,笑道:“夫人别怕——原来你还不知道,元脩在南山自缚请降,陛下不仅不降罪,还下诏封他为寿阳公。在下是特地来迎接寿阳公和家眷去洛阳的。此去洛阳,千里迢迢,夫人回华林蒲好好歇一歇,才好启程。”

这是一名统帅千军万马的将领,即便笑呵呵的,说起话来仍是不容置疑的强横味道。阿松紧紧抓住道一的手——袖子里,他的手也没有温度,静静地任她抓着。阿松胆气很壮,她大声道:“我不去洛阳。”

樊登摇头,“陛下特意嘱咐,要好好地请华浓夫人去,臣怎么敢违命?”

好像一夕之间,华浓夫人的大名就传遍了天下。若在平时,阿松一定说不出的得意,此刻听到夫人这两个字,她便要胆战心惊。她头摇得更坚定了, “我在洛阳举目无亲,去干什么?”

樊登虽然不耐烦,奈何奉了圣旨,也不敢太放肆,他耐着性子笑道:“华浓夫人,怎么能说举目无亲?陛下对寿阳公尚且礼敬十分,何况是夫人这样的美人?”他笑着环视四周的残墙断垣,对北朝的繁盛很是骄傲,“汉家伊洛九重城,御路浮桥万里平。我们洛阳,兰台桂户,雕梁绣柱,并不比建康差——在下认为,比建康更胜一筹。听说寿阳公元后早被废黜,昭容也被叛军掳走,以后万千种荣宠,独属夫人一个,你不去,难道要在这废墟之中做个无人问津的废妃吗?”

阿松心乱如麻,不禁抬起头来,去探寻道一的眼神——自樊登闯入,他便静静站在她身边,一言不发。樊登身边聚集的火光,驱散了如霜的月华,他的讳莫如深的眼神后,有种咄咄逼人、快被火光燃烧殆尽的沉默。在这令人窒闷的无言凝视中,阿松鼓起勇气,试探地问他,“你想去洛阳吗?”

道一眼里迸射出一种早知如此的尖锐讽笑。他摇一摇头,坚决地挣开阿松的手,他退后一步,客客气气地对她说:“夫人一路保重。”

“我不去!”阿松被道一甩开手,瞬间慌神了,她急得要把心掏给他,“你不去,我也不去。”

“道一师父若是驾临洛阳,陛下一定也奉为贵宾。”樊登不失时机地开口了,“我这会想起来了——原来洛阳最近风行的几卷佛经都是你的译本,师父年纪轻轻,佛法精深,连宫里的太后、诸位妃嫔都赞不绝口呢。”

“将军不必为小僧费心。”道一委婉地谢绝了樊登的邀请。

“哦,那师父请自便。”樊登对道一是格外地礼遇。

“我也不去,你们走吧。”阿松断然道。

樊登从兄妹的争执中悟出了点不一样的味道。他呵呵轻笑,说:“听说夫人只是被檀侍中收养的孤女,又何必对建康留恋不舍?”他对道一意味深长道:“师父劝一劝夫人吧。陛下亲口点了华浓夫人的大名……抗旨的大罪,连在下都承担不起。”

他没再和阿松多费唇舌,手一挥,便率侍卫们到宫门外等候。

阿松茫然地站了一刻,见月华中道一那条孤立的身影一动,她慌忙拽住他袍袖,“你去哪?”

“出宫。”

阿松失声道:“那我呢?”

道一垂眸看着她,他的脸冷淡自持,“你自便。”

阿松一颗彷徨的心猛地坠了下去,她求助似的望着他,“我不想去。”

道一摇头,“樊登是奉旨而来,恐怕不容得你不去。”

这种毫不加掩饰的漠然,令阿松刺心切骨,她不管不顾,要去夺他的剑,“樊登又算什么?北朝皇帝又算什么?你不是剑术天下无敌吗?你为什么不去杀了他们?”一把剑握在道一手里,她咬牙切齿,却不能撼动他分毫,狠狠推了他几把,“你愿意为了不相干的袁夫人拼命,为了没用的皇后拼命,你不愿意为了我抬一根手指头……”

道一岿然不动,他的声音很冷淡,“你不值得。”

“什么?”阿松难以置信。

道一又说:“你不值得我拼命。”

阿松跳起来去揪他的衣襟,她恨死他了,恨得不惜用最恶毒、最刻薄的词眼去骂他,“你这个贪生怕死的窝囊废,你怕薛纨,怕樊登,你怕北朝的皇帝要你的命,你连元脩都比不上!把自己的女人往火坑里推,你也算个男人,呸!你不敢去,把剑给我,我杀不了樊登,我就自尽……”

道一不仅没有触动,反而微微地一笑,“即便这天下都倾覆了,你又怎么可能自尽?死人如何去看洛阳的兰台桂户,雕梁绣柱,去享受万千于一身的荣宠?你真的不想去,我死也会拦住樊登。你既然想去,我又何必多此一举,拦了你的前程,徒惹你日后怨恨?”

“你胡说!”阿松尖利的嗓音响彻玄圃,“我不去,我不去!我死也不去!”

“你去跟樊登说吧,”道一把袖子从她手里扯回来,还心平气和地安抚了她一句,“樊登有北帝的旨意,不会慢待你的,你不用怕。”

阿松追了他两步,忍着夺眶而出的眼泪,“你去哪?”道一没有回答,她又尖声叫道:“你不管我,我就去洛阳,你别后悔!”

道一停了片刻,穿过廊芜,往宫门外走去。

“道一师父,”樊登被侍卫簇拥着,正在宫道上踱步,见道一出来,他没有阻拦,目光在道一的佩剑上一逡,他似有所悟,“要去彭城吗?”

“将军,”道一顿了顿,对这位手握大权的北朝将领低了头,“将军明察秋毫。”

“别去了,”樊登踯躅片刻,说,“檀侍中在彭城宁死不降,被身边的将佐戕害了性命,陛下有感于他忠义,追封为武安公,特令厚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