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梅夫人何许人也?吏部侍郎之嫡女,名唤李曼, 生得却是无半点曼妙之姿, 圆盘脸水桶腰, 浑圆的胳膊粗壮的腿,一人抵得身边两三个小丫头。

生得高壮肥硕也就罢了,以貌讥人非是君子所为, 李大娘子的闺名也不怎么样,凶名在外。她娘亲为宝龄侯肖将军之女。肖老将军是个正宗的大老粗, 字都不识得几个, 连笔杆子都不会握, 一把攥在手里勉强能写斗大的字,无法, 写小了, 神鬼都辨不出这团成一团的墨团是何物。肖夫人出身屠户, 打小跟着他爹杀猪,一把剔骨刀能挽出刀花来, 还使得一对板斧,随夫上阵杀过敌,夫妇二人乃一对雌雄双煞, 端得凶猛无双。

这夫妇一个粗一个悍, 哪教得出大家闺秀。肖家女之粗鄙在京中素有名声,讲究的人家都不敢娶。他们不敢娶,肖家女还不愿嫁呢,一个一个说是世家公子, 靠祖上荫庇,肚里无半点墨,手上没二两力气,就这还敢拿鼻孔照人。

不多时,肖家娘子自已瞧中了探花郎。肖将军夫妇正愁女儿的亲事,夫妻二人齐齐上阵,榜下捉婿,得知女婿未曾有婚配,双双大喜将人掳回了家。李探花家中清贵,被强掳去肖家后正晕头转向,就见一粉衣少女浅笑吟吟来送茶果,如初春豆蔻花开,他看得入神,脸上一抹红晕。

这郎有情妾有意,肖李二家就做了亲,惊掉了禹京不少贵家的下巴。李家子与肖家女婚后,过得竟颇为和谐,虽也有打有闹,却比寻常之家亲密。

李探花官运亨通一路到了侍郎,肖家女为他生了三子一女,这一女自是娇宠非常,李探花抱着粉嘟嘟的女儿,忆起初见娘子时的倩影,遂将女儿取名为李曼。谁知,李家这位大娘子打从吃奶到吃饭,就没曼妙轻盈过,小时胖,大时更胖,因着父母外祖父外祖母的宠爱,性子也不大好。

李侍郎夫妇虽恩爱和睦,家中亦有一二妾室通房,也生得几个庶子庶女。

李家的嫡庶子兄友弟恭,虽然不是同一根肠子里爬出来的,照旧颇具手足之情,李曼这个嫡女与庶妹却是水火不相容。李曼生得肥壮,李庶妹生得袅娜;李曼粗声粗气,李庶妹温言细语;李曼贪嘴霸道,李庶妹文雅温柔;李曼喜好衣美饰,李庶妹淡然雅致;李曼好舞刀枪,李庶妹会琴棋书画;李曼大吵大闹,李庶妹嘤嘤哀泣。

李曼的恶名外传全因姊妹二人在外赴宴逛园子时,不知为着什么起了争端,李曼伸手就把妹妹推进了水里。兄弟姊妹之间偶尔有些纷争绊嘴也是常事,为利交恶,多半也是背地里下死手,如李曼这般众目睽睽之下将自己妹妹推下河的少之又少。

李曼的名声一夕之间臭不可闻,连带整个李家都无佳名,李庶妹这个苦主也没博得多少同情。

李夫人肖氏是个极为护短之人,自己女儿就算生得肥胖性子凶横,那也是圆润娇气惹人怜爱。

李曼除了吃、玩、耍弄刀剑,也慕父母之间深情厚意,一心效仿,左右她在禹京是没几家敢娶的,不如跟她娘一样榜下捉个玉面郎君。也不知她从哪听得胡言乱语,状元、探花、榜眼合该全是风流才子,俊俏少年郎,等得游街时,李曼特地揣了好些鲜花彩球去砸人,直等楼下主郎跨马过街时挑个合意的结一段奇缘,没想到里头竟还有个半糟老头,骑马上活似个猴。

李曼深感受了欺骗,哪来俊俏玉郎?底下那仨没一个俊的,还貌比潘安,至多貌比潘安的牵马夫,尤其是那个半糟老头,怎看怎碍眼,李曼恼怒之下,兜头就将案上的香瓜砸了下去……

好在瓜脆,换了别的什么,怕是要砸出人命来。李曼砸了人,也不管街上闹成一团,气呼呼地带着小丫头家去。

可怜梅萼清遭了无妄之灾,好在他有雅量,置之一笑付诸笑谈,旁人拿来打趣,他也不在意,只当酒肆中有客失了手,小事小事。害他形容狼狈?诶,此乃上天厚爱,要是失手将酒壶盘碗跌落,他焉有命在?可见得天垂怜。

李侍郎知后,背地里也赞一声好肚量。

李曼嫁与梅萼清委实是阴差阳错,内里有些后宅阴私,梅萼清应邀上门,糊里糊涂当了替死鬼。李侍郎暴怒之下,收拾了自己的妾,看看梅萼清端起笑商谈起婚事来。

李侍郎很是喜爱梅萼清的为人才干,年岁大点又不打紧,其貌不扬又有什么干系?不过老相一点,略长几岁嘛。自家女儿的脾性,李侍郎这个当爹眼虽瞎心里还是清楚的,不定谁吃了亏。

李曼在家暴跳如雷不肯嫁,肖氏软语安抚,自己女儿神仙也嫁得,这个梅萼清又老又衰又穷。李侍郎难得沉下脸,怒道:“不嫁与梅萼清,便嫁园中花匠。”

李曼出嫁时真是一路泪洒嚎啕大哭,交杯酒都是和着泪咽下的,她的命何其苦,嫁了这个半糟老头,再看看这两头漏风的小破院,还听得院中一群鹅“轧轧”乱叫,顿时更加伤心了。

李曼伤心了半宿,半夜方睡, 隔日起床早就日上三竿,带来的几个丫头伺侯她梳洗后,又拿来饭食,李大娘总算发现:自家的夫君竟是不见。她不愿嫁是一回事,夫郎不拿她当事那是另一回事。问家中老仆竟也是不知。

李曼坐廊下,昨晚哭红的眼红肿未消,瞪着园中那群一边乱叫一边在院中留下一地脏污的白鹅,梅萼清还是不见了踪影,真是……岂有此理。

梅萼清外出回来,到门口,鼻端隐隐肉香,推门一看,老仆蹲在门边瑟瑟发抖,他养的那群生蛋鹅挤在院中一角也是瑟瑟发抖,他新娶的娘子大马金刀坐在院中,几个丫头忐忑不安地搬柴架火,火堆上架着一只烤得焦香冒油的肥鹅。

“这……”

李曼掀掀眼皮,她喜浓妆艳抹,眉翠腮红,坐那与母夜叉差不离,一伸手揪下一只鹅腿,蹬着腿,怒问:“你死哪去了?”

梅萼清看看自己的瘦胳膊腿,再看看李曼威武雄壮的身形,咽口唾沫,小心道:“娘子,这鹅家中养着生蛋……”

“嫁与你连只鹅都吃不得?”李曼冷哼。她的丫头快哭了,偷偷藏起染着鹅血杀鹅的利刀,另一个丫头将一畚箕的鹅毛飞快地端走。

梅萼清想起自己老丈看自己的目光,长含歉疚隐忧,未成婚时自己每去李家,老丈人恨不得搬空库房,自己的几个舅兄待自己也是份外亲密,满含愧意。这……

唉!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还能如何?

梅萼清看着那只鹅,自己亲手所养,不过几个时辰不见,就折在了娘子手中,自己……自己还得去厨下取出一包香料,细碾后抹在鹅身上,好叫它更加美味一些,以讨娘子的欢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