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辞辞。)(第2/4页)

裴渡的动作出现了刹那凝滞。

眼前浮现起无比熟悉的景象,孤月,残阳,鬼冢荒无人烟,他浑身血污、狼狈不堪,而在他身前,站立着姿态桀骜、目光冷然的谢镜辞。

幻象时隐时现,她伸出手,递来一张单薄纸页。

退婚书。

“你能给我什么?”

衣着华贵的少女笑得讽刺:“以你这副模样,怎样才能配得上我?云泥之别,还望公子认清身份。”

裹挟着腥臭的寒风掠过。

他本应惶恐失落,却黑眸稍沉,露出一抹笑。

你不是她。

裴渡在心里说。

真正的谢小姐……就在他身边。

她亲口告诉他,与他并肩,求之不得。

她定然不会知道,这句无心之言于他,究竟有多么重要的份量。

像是一颗甜进心里的糖,软绵绵裹在心尖上。

无论之前经历过怎样的蹉跎,生出过多少不平和卑劣的情绪,全都因为这份浓郁甘甜,倏地融化散尽了。

这是他全力以赴这么多年,得来的最好答复。

裴渡沉眸,扬剑。

剑气汇作悠长龙吟,决然挥出之时,满目幻象轰然碎裂,灵力狂涌,惹出梦魇一声痛极的哀嚎。

谢镜辞凝神吸气,视线上抬。

她足够清醒,很快就反应过来,自己入了邪术编织的幻境。

进入裴渡的梦境,与真真正正来到自己梦里,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

梦魇深知每个人心中弱点,并以此为根基,编造出针对性极强的假象。不得不说,以旁观者的角度审视自身弱点,是种很奇妙的感受。

她原以为会见到多么血腥恐怖的场景,然而环顾四周,竟然置身于一处杂草遍地、水潭幽然的洞穴,不过转瞬,身后便袭来一道阴冷疾风。

她看不见身后的情景,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下一瞬,她就会因它而死去。

这应该是她当初秘境遇险时的记忆。

哪怕不记得当天发生过的所有事情,可濒死之际的恐惧感,却还是牢牢留在了心底。

……什么啊。

原来她害怕的,只不过是这种东西吗。

梦魇或许能看出她当时的绝望与战栗,却怎么也不会想到,在那之后的谢镜辞并未真正陷入昏迷,而是辗转数个截然不同的小世界,迎来一段又一段人生。

对于她而言,死亡早就不是多么新鲜的事情。

那一个个小世界变幻莫测,她命如浮萍,没有停下来歇息的时候。

生命绵延没有尽头,死亡却也如影随形,她逐渐习惯,对一切都不甚在意,唯一的念头,是回家见一见熟悉的家人朋友。

她自认不是好人,性格更是差劲,就连天道寻来打工,给出的也全是恶毒反派剧本,在小世界里众叛亲离,不被任何人喜欢。

孟小汀曾说,幸亏遇见谢镜辞,才得以改变自己的一生,其实对于她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

沉迷练刀、对交往一窍不通的女孩从小到大形单影只,当被孟小汀抽抽噎噎拉住手腕的时候,谢镜辞没告诉她,那是头一回,有谁愿意同她做朋友。

因为遇见人生里的第一个朋友,她才逐渐学会如何微笑,如何插科打诨,如何用最舒适的态度,与身边的其他人相处。

人与人之间的奔赴,唯有彼此都在向对方竭力靠拢,那样的情愫才真正拥有意义。

想和身边的大家在一起。

也想让他们……逃离既定的命运。

只不过是死亡,她早就不再心怀畏惧。

鬼哭骤然上抬,圆弧清亮,迸发出无可匹敌的亮芒,犹如暗夜孤灯、深潭明月,荡开层层浩然清泓。

更何况,此时此刻的情景与秘境里相比,总归有了不同。

她身后不再空空如也,有另一个人守在那里,静默无声,却也可靠至极。

谢镜辞不知怎地,自嘴角扬起一丝笑意。

可靠到……让她暂时还无法想象,自己能与死亡扯上任何关系。

接二连三的重创,让浮空而起的神明颤动不已。

山体因它的战栗,荡开粒粒四散的石块,天边早已分不清究竟是暗云流泻,还是邪气吞噬了苍穹,在声声哀嚎之中,谢镜辞长刀一动。

就是现在。

她与裴渡当了这么多年旗鼓相当的对手,此刻无需多言,仅凭一瞬息的灵力相撞,便知晓了对方意图。

刀与剑,一红一白,一戾一冽,伴随灵力骤起――

四周喧嚣至极,也无比寂静。

四处奔逃的信徒们迎着满目泪水,恍惚抬头之际,尽数停了动作,瞳孔倏然缩紧,下意识半张了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正在与黑潮相抗、将体力不支的孟小汀护在身后的莫霄阳神色一凛,黑发被狂风掀起,拂过上扬的眼尾,引出一抹明亮笑意。

但见光华如雨,两道截然不同却彼此相容的气息腾风而起。

有如天河倒灌、繁星垂空,白芒裹挟着冷戾血色,以破空之势刺入天边。刹时群山震荡,笼罩了半边天幕的黑潮涌动不止,随着一道悠长哀鸣,竟如被巨力贯穿的布帛――

不但梦魇,就连那片腾涌滚动的穹顶,都仿佛被斩作两段!

*

和所有话本子的套路如出一辙,在梦魇被撕裂一条口子,从山巅颓然跌落后不久,云朝颜与谢疏终于赶到。

一出延续了数年的戏码,在今日阴差阳错迎来了结局。

原来梦魇支配此地,已足足有五六十年。

它不具备实体,修炼得比常人慢上许多,便灵机一动想出这个法子,专程寻来对世事心怀不满、亦或急于复仇之人,为信徒们创造心想事成的梦境,自己则坐享其成,一点点汲取众人灵力。

谢镜辞与裴渡只有金丹修为,全力一击虽然得以将它重创,却并未致死。

谢疏咋咋呼呼把它端详许久,差点要圈养在家当作宠物,直到被云朝颜拧了耳朵,才正色写了封信,通知锁妖塔前来抓捕。

得知真相的信徒无一不是痛哭流涕,他们绝大多数人被汲取灵力长达数年,身体透支得厉害,已然失去了再度修炼的能力。

得知所谓神明不过是种失踪已久的邪祟,不少人当场气到几欲升天。

好在监察司不再待机吃干饭,得知其中数人许有难平的冤情,特意加派人手前来调查,承诺必让真相水落石出。

最值得庆幸的一点是,在村中信徒的指引之下,孟小汀终于找到了娘亲。

江清意多年被一直被梦魇附体,作为加速修行的工具,后来身体逐渐承受不住,每况愈下,它才从中离去,带着几名信徒前往云京,寻找孟小汀作为下一具身体。

至于江清意,被耗尽全身上下所有灵力之后,理所当然地识海枯竭,在一间木屋里静静陷入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