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夜已深黑,清风一起,便少了白日的闷热,倒生出了几许凉意。

巡台府内,袁崇生大步流星踏入议事前厅,那儿已有人就地等候着了。

“大人,何故匆匆遣下官来此?”

说话的是巡台府的曹师爷,袁崇生自京城带来的心腹膀臂。

虽是夜间,气温已降了不少,但一路匆匆赶过来,依旧让他出了一身的臭汗,他扯袖擦了擦,见着袁崇生脸色不好,心内自是起了几分小心翼翼。

袁崇生面色铁青,往桌案上丢下一物,正是那本账册。

曹师爷忙上前拿起,翻阅几页,眉头一皱,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袁崇生,

“大人,这……”

袁崇生伸出一指重重点了下桌案:“此乃广安王送给你上峰大人我的账册。”

“这……这不是岭南庄田之账么?”曹师爷大惊,不免又仔细翻了几页,上面详实之至,令他面上愈发惊异,“这广安王哪里来的账簿……还如此详实?”

袁崇生冷笑一声,眼睛微微眯起:“到底是我低估他了,原以为一个冷宫贱姬之子,能有多大本事,如今看来,他在这岭南的七年,倒也不是白待的。”

官场沉浮十余载,袁崇生最是明白一个道理——自古官账愈糊涂越好,若是谁也瞧不明白,更是好上加好了。可如今那广安王掌握岭南全境庄田之账,那便说明,巡台府行事便不那么利索了。

曹师爷自也机敏,吊梢眉一抖,道:“莫不是那广安王拿这本账册来敲打我们来了?”

见他与自己想到一处,袁崇生心内更多了几分警醒,他将今夜之事翻来覆去想了几遍,仍旧理不出头绪来。

“有无敲打的意思,本官不知,那广安王倒是一句未往这上面提过……他只让本官帮他一个忙。”

“何忙?”

袁崇生唇角微微抿着,眼中波澜涌起,缓缓道:“让巡台府代掌全部庄田收入,他们广安王府自此不碰这庄银。”

曹师爷一时不明:“什么?难不成他们不往朝廷纳岁供了?”

袁崇生嗤笑:“曹师爷莫不是糊涂了,朝廷岁供岂能不纳!”

他点了点账簿:“这厮的意思是往后这些庄银收入皆归巡台府操持,岁供的银两,哼,自然也由我们来一并交纳。”

“这广安王莫不是疯了不成,”虽说此事咋呼听上去对巡台府百利而无一害,然而事出反常必有妖,怎可能有人自断手臂而不谋一利。

按惯例,封地庄田的税银由各地巡台府负责纳征,所得银两与属地藩王共同分成。归地方巡台府者,用作奉养兵马之用,而归属于藩王那部分,大头自用作每年往京城里进贡的岁俸,剩余的自然是落入王府的口袋,故而,这每年的分成可算是玄机重重。

他初来此地,最先开刀的便是这庄银,前任巡台不知是懦弱无能还是别有原因,所得庄银除了留足地方兵马用度外,竟皆拨给广安王府。他怎会沿用如此窝囊分成,自然大刀阔斧进行庄田纳征改革,将大部分收入划入巡台府名下。

却不料,这广安王竟是出奇的大方,干脆连剩余的部分一并送给了巡台府,这叫他收得如何安心。

犹记得那人笑意晏晏,昳丽无方:“这账本本王看得头痛,每年操办这岁俸都要叫我去掉两层油皮……巡台大人,这厢便尽数交由您了,还望大人帮帮本王这个忙。”

初时他只以为这广安王受了几次敲打,特特来讨巡台府的好来了。

于是他便顺水推舟,不经意说起今日在街坊被一帮小儿冲撞之事,又“大惊失色”地知道这帮小儿居然便是广安王府上的人,继而上演了一出“大动肝火”,将那何翦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后又满脸惭色与李元悯连声道歉,拍着胸脯保证速速便将这些孩子给放了。

待将广安王给送出巡台府门,他的酒意也醒了几分,愈发嚼磨出事情的不对劲来。

若是其他藩王,他自不会如此怀疑,然而岭南的这位可是个不受宠的藩王,旁的藩王自有免征岁俸的待遇,若是遇到不景气的年份,陛下念着情分还会分拨官银补充藩王府的用度,可广安王府显然并没有这样的待遇,不说分拨,每年更是定死了至少三万两岁俸的纳贡。

这唯一的大头收入被拱手相让,偌大的广安王府,又靠什么养活?

思及此处,袁崇生更是连那最后半分的酒意也没了,背后惊出一身的冷汗,越瞧那本账簿愈觉得心慌,便立刻遣人去叫了曹师爷来商议了。

曹师爷自也是意识到不对劲,当下思忖良久,竟找不到什么缘故,念及他们来岭南的时日尚短,也不知其间有何不知情的猫腻。

当下拜首道:“大人,此事卑职明日便遣人去查。”

袁崇生点头:“好,越快越好。”

眼见夜色已深,明日还得部署公务,曹师爷不再逗留,当下与袁崇生辞别。袁崇生独自又在书房思虑良久,着实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唤下人抬灯,往内院走去。

刚踏入内院,便见前头摇摇晃晃的一个男子正哼着花曲儿,身边的小厮吃力地搀扶他,那小厮听闻身后的动静,回头一看,立时面色发白。

“大人!”

他慌张推了推身边的男子,男子醉醺醺回过头来,看见袁崇生那一张黑得可怕的脸,登时酒醒了。

“爹!”

这男子便是袁崇生的长子袁福,他方满弱冠之龄,身材与袁崇生一般瘦高,面皮青白,目下泛着青黑,显然是沉湎酒色良久。

“孽障!”袁崇生大怒。

若说自己这儿子长进,那是往祖宗八代脸上贴金,旁的倒罢了,来了岭南半月,倒将明街暗巷的窑子都给摸清了。

本就烦心账册之事,当下更是心生横怒,立时喊来家丁将这孽障给捆了,丢去祠堂跪上一晚不提。

***

马车不疾不徐停在广安王府的两尊石狮子前。

轿帷一掀,立刻有小厮抬着府灯上来迎接。

猊烈将人紧紧抱在怀里,轻身下了马车,吩咐人去备醒酒汤热水巾帕等物。

待步入寝房,将那红扑扑的人儿轻放在软床上,床上的人难过地蹙了蹙眉头,挣了挣,缓缓睁开眼来,喘了几口,

“扶我去净房……”

猊烈立刻将他抱去了净房小解,布帘后淅淅沥沥的声音传来,猊烈往外走了走,努力让自己不去注意那声音。

半晌,李元悯摇摇晃晃走了出来,眼见快要摔了,猊烈忙揽住他的腰,将他抱了起来。

“阿烈……”李元悯无力往眼前的胸膛上一靠,青年的肌肉紧实匀称,有着坚实的力度,熟悉的气息更是有种令人放松的魔力。

酒意的熏然腾上脑际,他任由自己陷入那温水一般浮动的迷蒙之中,这是他唯一可以放任自己的时候,什么都不用想,也什么都不必防备,在青年平稳有力的步伐中,他昏昏沉沉地想,只要有阿烈在,他便是安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