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第2/3页)

肖明明还蹙着眉,却试着在恋人的面前露出温柔的神情。眼泪从他的左眼流过右眼去,划过他轮廓分明的脸颊,淌进了尤金的指间和掌心。

“……你监听了我的终端?”尤金终于模糊地理解了肖古怪的由来,“你听到了‘恶意之血’的事?”

肖并不说话。他只是看着尤金,然后颈间苍白的肤色一点一点地涨成了通红。他下意识地屏住了自己的呼吸,是因为这样的动作也会让他觉得疼。

——他好不容易才得到的东西。他唯一拥有的东西。他最珍视的,比性命还要重要的东西。

——他心爱的,心爱的尤金。

在没有出口的时间里,他畅想过如何和他的人类相依着度过今后并不足够的六十年。然而命运嘲讽地将这个时限短缩为了几千分之一的数天,这让他在巨大的愤怒中,万分想要抹消眼前所见的一切。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保持着冷静,在将刹那的尸体悄悄搬上舰船后,一步一步循着尤金的坐标找了过来。然而满腔的怒火却在见到尤金后尽数变作了毫无意义的泪水——巨大的情绪吞没了他,让他变成了他自己都不认识的一个人。

他的胸腹变得如此脆弱柔软,几乎可以被尤金望向他的眼神捅穿。他想看着他的人类,吻着对方的嘴唇,不想将他们的仅剩的时间浪费在憎恶上,不甘的心情却根本不放过他。

——太短了。时间太短了。如果他能把自己的性命分出一半,甚至全部就好了。但是他什么都做不到,他只是一具无用的,并非活物的机械而已。

生化人失去了所有的冷静自持,像神祗自神坛上重重坠落下,沾染上了人世间最最难看的灰尘。肖跪在尤金的面前,在长久的,不曾眨眼的凝视之后,终于慢慢地,慢慢地,抬手覆上了自己的眼睛。

——别留下我一个人。

他抬起头,喉结滚动一下,仿佛吞咽下了一个人一生中能品尝到的所有苦楚。

……

“……我不会死的。”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肖听到尤金这么说。在现在的语境下,那是一个多么残忍又可怕的动词,让他几乎都要瑟缩起来。

“我没有在说谎。”尤金的声音里带着鼻音,竟然在这样的境况下流露出了一些微弱的笑意。肖移开遮罩在眼睛上的手,尤金正跪在他面前,眼睛有些红了,但唇边果真带着笑。

“遗产对我是无效的。”

尤金说。

“这就是我许愿时得到的能力。”

……肖的眼睛倏地微张了,些许的泪滴缀在他浅金色的眼睫上。

“我不是说了吗?我得到的能力是专门应对这种情况的。”尤金的声音很低,笑容里带着显见的疲惫,和某些过了期的,无言的酸楚。

……

——“我希望6号能够幸福平安的活下去。”

这是他在十二年前所许下的愿望。金属的眼睛在他面前睁开再阖上,先驱者的研究员却在此后告诉他,他的许愿失败了。

测定能力和代价的遗产无法检测出他身上的变化,他浑浑噩噩地回到了6号的身边,对于真正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天真的遗产”实际上满足了他的愿望,也给了他能够保障6号安全的能力——所有施予到他自身的遗产影响会自动失效,他也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让他人身上的遗产影响短暂地移除或回溯;也正因如此,测定能力的遗产在他身上全不起效。

而他毫无自知地攥着这样的能力,眼睁睁地看着6号死在了自己的眼前。是在退役时,先驱者想要用遗产“开颅者”洗去他的记忆却失败时,他才终于开始对自己的能力一知半解。

……这是多么残忍又可笑的一件事。

如果再早一些知道的话,6号或许并不会死。如果他彼时让6号回溯到那具拥有着自愈能力的身体,他此时或许会牵着另一个人的手,正站在遥远的彼方,登上前往前线的舰船。

只是这样的想象已经没有了意义。当年仿佛对他嘲讽一般的能力,终于将他留在了自己所爱之人的身边。逆流的不是将死之人的鲜血,而是生化人为他流下的泪水。

“记得要替我保密。如果暴露出去的话,我大概下辈子都会被圈禁在哪里的实验室了吧。”尤金这么说着,声音有些哑,伸手拭去了肖脸上的泪痕。

肖依旧怔愣着。有一瞬间,他甚至以为这是尤金为了开解他而说出的善意谎言。然而尤金身上的气氛做不了假,在数秒后,他终于卸下了全身上下紧绷着的气力,让光亮逐渐地回到了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

他露出了仿佛劫后余生一般的笑容。

锐利的眼角在轻轻眯起后变得柔和起来,仅剩的泪水从这里坠往了地下。在转瞬之间,诅咒命运的话语被吞了回去,变成了对上苍微薄怜悯的感谢。苦痛和偏执最终爬回了生化人的胸膛,尤金熟悉的恋人重新回到了他的面前。

“……抱歉,让你担心了。”

尤金伸出手,和肖紧紧相拥。

心跳贴着心跳,体温熨烫着体温。尤金支撑着肖的体重,仿佛在支撑着一整个世界不至于陷落。在末日来临的这一秒,他们只有彼此,却也还有彼此。

未来会是怎样?尤金并不知道。他体会着自己的掌心下,肖突起的肩脊轮廓。有某个瞬间,他想要真的如倦鸟归巢,就此牵着肖的手,走向还未被战火沾染的远方。然而他刚刚给出的宣誓还回荡在耳边,一遍一遍地向他提醒着,他身后站着故人无法瞑目的亡灵,而面前立着无辜者含冤的尸骨。

他因此知道,自己永远无法遮住自己的眼睛,沉默地走进那个良夜。

……

“帕尔默的代号要叫什么?”

有人大声地起哄:“妈妈。因为他总是看顾我们所有人。”

十九岁的尤金毫不介意地耸耸肩:“我没意见,只要你们出任务的时候叫得出来就行。”

6号的声音从旁认真而突兀地插进来:“我不要这么叫你。那很奇怪。”

“反对无效!”“我的好妈妈,给我烤个樱桃派吧!”“行行好,我想要零用钱!”

——那是他们进入军校的第一年。他和他守门人的队员一人未缺,坐在宽敞的教室里,嘻笑着为彼此决定要刻在军牌上的代号。这样的玩闹结束于女将的出现,她自众人身后现身,很自然地接了一句:“我劝你仔细想想,比起叫妈妈,不如叫TheGuardian。”

尤金转过头看着她。

“这可以指你是这群傻子的监护人,也可以指你是队伍的守护者。”三十多岁的帕特丽夏诺尔斯这么解释着,让尤金很快便欣然地接受了这个提议。

……是在和女将一起走出教室时,走在他身前的老师才又一次向他提起:“在生养我的村子里,这曾是我的外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