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胡子(第2/3页)

听完他说的,症状是和鬼上身相似,就跟先前那个老裁缝一样,自己做了自己不曾记得的事情。于是我提出吃完饭后去他师傅那里看看去。

在我印象中,唱川剧尤其是扮演曹操这样的角色,应当是非常生猛的一个人,脸上涂成白色是戏份的需要,但是眼神一定要有曹操那种奸雄的感觉。不过看到张师傅的那时候,我却落差很大。他看上去不高,而且留个光头,表情看上去有些忧郁,我实在很难把这样的人跟曹操联系在一起。张师傅非常和善,但是大概是因为身体的关系,他给我的感觉的确如小赵所说,有些虚。小赵告诉了张师傅我们的来意以后,张师傅有些不好意思,连连说麻烦我们了。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种感觉,好像眼前这个老戏剧艺术家为什么对我们这些人如此唯唯诺诺的客气,不过我很快想明白这是因为什么,是因为自身行业的逐渐没落,以至于他们觉得自己还是当年的那个戏子,大概是觉得低微吧,想到这里,不禁惋惜。坐下以后简单聊了几句,我开始询问张师傅的身世,因为根据之前小赵所说的来看,张师傅之所以会被鬼上身一定是有缘故的,于是弄清楚他的身世或许能够发现一些问题所在。

张师傅说,他是1981年跟着他的师傅学习川剧的,1981年,那年我才刚刚出生,这么说来,张师傅已经唱戏唱了30年,十来岁就开始学艺了。他说他的师傅也是唱了很多年的老戏剧家了,川剧的一些技法他的师傅基本都会,而且在50年代到80年代这期间,在当地算是有名的净角。尤其是唱《千里走单骑》里的曹操,演得活灵活现。张师傅告诉我,他的师傅在90年代的时候去世了,直到那时候开始,他才正式挑大梁,成了当时剧团里的台柱。说着张师傅感叹到,他这一生若是没有他师傅的教导,他可能到现在也是一事无成,说不定还干了什么不好的事呢。我问他为什么会这样说,他说他在从师以前,本来是地方上一个小混混,成天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情,后来是因为肚子饿得不行了,跑到他师傅家去偷东西吃,当时还没拜师,被他师傅给抓住了,看他可怜,于是就提出收他为徒,这才让他走上了川剧艺术的道路。

听到这里,我很有亲切感,因为虽然不是一个年代的人,但是却有类似的遭遇。任何一个偶然,也许都会成为改变一生轨迹的理由,张师傅若是不去偷东西吃正如我当年如果不毅然跳上南下的火车,那么他也不可能拜师学艺成为一个川剧艺术家,我也不会因为火车上的那个瞎子的托付,成为一个不入流的猎鬼小子,自然也不会有今天的这次碰面,所以一切都是机缘,缘起缘灭,总归是个缘字。

张师傅告诉我,他师傅是个苦命人,可谓生不逢时。在刚刚解放不久的时候,全国百废待兴,所谓的破旧立新,倒也是在鼓励他们的川剧艺术发展,于是自打他开始登台表演开始,就成了当地的名角。不仅仅是曹操,他师傅还把包公和关羽也是演的活灵活现,后来川剧团吸引了一批新人,其中有一个女的,是唱花旦的,最拿手的就是昭君出塞和贵妃醉酒,后来这个女的渐渐就跟他师傅好上了,成了他的师母。张师傅坦言,关于师母的故事他听过许多,但是却从来没有见过师母,因为师母在60年代的那场文化大浩劫中蒙难,后来抑郁而死。所有关于师母的故事,他都是从自己师傅口中得知的。

我听见有死人的事情出来了,赶紧抓住发问,希望张师傅能够把他师母去世的过程说得详细些。张师傅说,这也是听他师傅说的,当时他的师傅跟师母刚刚结婚不久,两人还都是县川剧团的台柱,来看戏的人比现在要多得多,但是恰好那期间遭遇了那场浩劫,在加上原本作为一个戏子来说,社会地位本来就不高,而那些所谓的“造反派”也更是飞扬跋扈,不可一世,似乎把人人都不放在眼里。有一次他们当中一个当小官的来包场听戏,见他师母长得好看,就百般刁难,一会要唱贵妃醉酒,一会又要唱梅花诗,一会有换什么出塞北,后来他师母说了句官老爷能否一次听完一段再换,因为她反复换装实在麻烦而且耽误自己不说还耽误了整个戏班子的表演,但是她的这句话让那个人不高兴了,于是扬言说你们这群下九流的戏子也敢跟我说三道四,信不信我拆了你们的台子。川剧团的负责任和张师傅的师傅都出来帮忙周旋解围,但是那人一律不买账,愤愤拂袖而去。过了没多少日子,张师傅的师母就被扣上了高帽子,强行拉到街上游街,跪在地上接受众人无端的批判,张师傅的师傅也没能逃过,作为犯人的家属,一样接受审问。到最后也没能批斗个什么结果出来,大家渐渐也就散去了。这期间大大影响了川剧团的表演,两个台柱都被当成反革命而被捕,即便是事情过去了,他们也不敢再聘请这样的人来继续唱戏。张师傅的师傅生性还算豁达,觉得人吃亏是福,只要命还在,生活就能持续下去,但这并不代表他真的忍下了这口恶气。只不过碍于人微言轻,自己本来在那个年代也算不得什么高档职业,不忍也得忍了。但是张师傅的师母毕竟是以个女流,对于这样的无端指控,她肯定是非常委屈的,再加上风头过去以后,没有剧团肯再请他们重新登台,她甚至觉得自己的一生已经完全毁了,接着抑郁成疾,最后就这么含恨死去。

我得说实话,我虽然调皮捣蛋,从小都不是个乖学生,但是好歹在毛主席诞辰100周年的时候,我还是跟着学校的大小孩子们一起上台讴歌过他,对于他这个领袖,我自然是无比尊重的。不过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那场浩劫,就是个天大的错,不过这种错似乎还不足以撼动人们对他天神般的崇拜,也就那么短短的10年,蒙冤而死的人,无法计算。当然历史的问题交给历史来评断,我无非就是一介草民,也没什么权利在这里说三道四。所以听到张师傅讲起他师母的故事,我还是非常痛心的,只不过时隔多年,早已无法改变罢了。就张师傅师母的死法来说,足以有一万个理由让她成为一种怨念而留下,于是我在这一刻开始猜测张师傅最近鬼上身,也许和他从未谋面的师母有关。

张师傅接着告诉我,当时他的师母死了以后,他师傅也暂时没有回到舞台上,在给师母下葬的时候,他特意剪下了自己老婆的一些头发,留作纪念。这么一拖就是几年时间,他一个唱净角的人,竟然也留起了长长的头发,不得不说的是,这跟梅兰芳似乎有点相似,旦角留胡子,净角留长发,也不知道是不是都用同样的反抗,或者说是共同的抵触。几年时间以后,他师傅才渐渐从这种心情下走了出来,而且那个时候全国的气氛稍微有所缓和,很多冤案也得以平反,他师母的案子平反以后,师傅才重新接受了县川剧团的邀请,重新回到了舞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