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赘婿和真命天子(九)

我跟叔叔阿姨们喝了一杯又一杯,关晴岚也喝得小脸通红,挽着我的胳膊说快走快走,婚礼马上就要开始了!这可是世纪婚礼!我们先去占个好位置!

我顺着她的手指望出去,这个略显简陋的水上平台竟然已经变成了一座辉煌的水上楼阁,深湾停着一艘巨大的画舫,名叫珍宝海鲜舫,远远望去就像一座摩天大楼矗立在大海中央,此时此刻我们的画舫群也是这种感觉,高得像是与天相接,倒映在水中的影子像是一柄燃烧的利剑,直插阳澄湖底。

这座水上仙境飞檐斗拱金碧辉煌,挂满了通天的红绸,每幅红绸都用黄金刺绣,屋角悬挂的灯笼都用琉璃制作,不用电而用某种奇特的灯油,燃起来像是一个个温暖的小太阳。水中庭园里那棵斜倚的桂树高得像是顶天立地,巨大的树冠遮掩了方圆一公里的湖面,天上飘落金色的桂花雨,风中的桂香粘稠如蜜。

乐师们都化妆成古人的模样,披着斑斓的彩衣,端坐在二层演奏琴筝、阮咸和埙笛,乐曲欢快不失庄重。

桌上的器皿也都焕然一新,水晶的碗碟,错金银的筷子,刚才那些开着香槟的服务生正用锉子打开一个又一个酒坛,筛出淡绿色的酒来,酒气浓郁,和空气中的桂花香相得益彰。我恍惚间想起听人说过埋藏在桂花树下百年的黄酒才会变成淡绿色,味道返璞归真,今天居然亲眼见到了。

这一切本应是很诡异的,但我却觉得这才对,这才算得上世纪婚礼,我来这里是要参加一场世纪婚礼的。

好些宾客已经聚集在那个舞台边,舞台上摆着一张小几,小几上摆着一个剖开的葫芦,这是古老的仪式“合卺酒”,喝下那碗酒的男女就在老天的见证下成为夫妇。不知为何,我本能地不想去凑那个热闹,可架不住关晴岚一直拽我。我刚站起身来,对面画舫传来炸锅般的喝彩声,隐约可见身穿大红色礼服的女孩正半跪着举杯敬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关晴岚说小莱小莱你看,新娘子出来了,在给我们班主任陈老师敬酒诶!

一般结婚都是先成礼,然后新娘子回去换衣服,再出来敬酒,听说新郎是英国华侨,所以礼数才不一样的吧?新娘子也真是很懂礼貌的女孩,第一个敬的人是我们的班主任。新郎和新娘来到每张桌前问候,给长辈敬酒点烟,跟许久不见的老友拥抱,现场的气氛瞬间就被调动起来了,乐队演奏的音乐也变成了欢快的波尔卡。

关晴岚激动地紧紧挽着我的胳膊,把头靠在我的肩头,说:“小莱你看他们多幸福!我真为他们高兴!我都快哭了!”

什么时候我俩就这么亲近了?还是说很多年前她就对我动过心,在这洋溢着幸福的地方,每个人的心都不由自主地融化。

新郎和新娘已经走到隔壁桌了,我听见他们跟当年的街坊邻居说话,舒大伯感慨地说菀之小时候可是个捣蛋的孩子呢,没想到去了英国找到那么好的丈夫,能包容她爱她,把她变成这么贤惠懂事的新娘子;田阿姨说赵先生你可一定要对我们菀之好啊,阿姨祝你们夫妻和顺、早生贵子、琴瑟和鸣、白头到老。新娘子跟老人们一一屈膝行礼,新郎始终跟在她身边,轻轻地搂着她的腰,像是怕她因为鞋跟太高而走路摔倒。

我莫名其妙地烦躁起来,想要起身离开,可是关晴岚一直搂着我。

新郎新娘来到我们这桌了,大家都是小学同学,女孩们兴奋地跟新娘子拥抱,男生们跟潇洒的新郎握手。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一对璧人了,新郎英俊贵气,新娘妩媚温柔,他们偶尔四目相对,眼中都是澹澹的笑意。新郎穿着笔挺的黑色燕尾服,新娘却是一身大红色的掐腰旗袍,妆容古艳,斜插金钗,像是从古代的女子图卷中走了出来。

有人帮我推了出去,说:“菀之菀之!你看谁来了?你叫得出他的名字么?”

新娘子看了我一眼,笑着说:“小莱嘛,我怎么会忘记小莱呢?”

所有人都鼓着掌说:“哈哈哈哈!小时候大家都觉得你和小莱是一对呢!小莱小莱,你还惦记我们菀之么?”

关晴岚帮我解围说:“小莱是来祝福菀之和赵先生新婚的,你们可不要乱说。”

于是大家又鼓着掌说:“小莱送祝福!小莱送祝福!”

有人在我手里塞了杯酒,关晴岚也把一杯酒递到新娘子手里,这应该是对我特别的礼遇,前面几桌新娘子只跟当年的班主任喝了酒,新郎官大概是照顾我们的同桌情谊,并不阻止,反而礼貌地后退一步。新娘走近我一步,举起杯来说:“小莱祝你工作顺利,早日找到合你心意的女孩。”

我知道我该说什么话,有无数的好词就是为了这种场合被发明出来的,什么海枯石烂同心永结,什么海阔天高比翼齐飞,随便整两句就行,大家都等着呢。 可我端着杯,默默地看着新娘子的眼睛,她的眉毛真好看,修长入鬓,眉形挺拔得像个男孩,她的眼睛也很好看,是古典美人的凤眼,但不是凤眼生威的那种,因为那对瞳仁很灵动,像个孩子。

我凑这么近去端详一个新嫁娘的脸应该是非常失礼的,但我就是忍不住,曾几何时这双眼睛的主人躺在我怀里,我们也是这么近地相互凝视,我听双眼睛的主人跟我讲了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什么时候?在哪里?她跟我说的什么?我怎么会忘了呢?

姜菀之把酒杯举得更高了,她说:“小莱你喝酒啊,轮到你祝我幸福了。”她的凤目里流淌着幸福的微光。

周围的人也起哄说:“祝她幸福!祝她幸福!祝她幸福!”

可有个人在我心脏的最深处跳着脚大吼,闷雷似的,他说:“不要忘了!不要忘了!不要忘了!

我想起来了!我终于想起来了!我记起了那个微凉的夏夜,那间木结构的老屋里,我躺在纱幕低垂的大床上,月光从窗户里斜照进来,老屋的木板地上仿佛流动着水银。这个有着孩子般眼睛的女人躺在我身边,微微蜷缩着,抱着我的胳膊。我们盖着同一张薄被,她的胳膊露在外面,皎洁清冷。她凑在我的耳边说话,气息微寒,声音低如蚊蚋。

她说:“我是个感情很淡的人,不过如果这些日子里你曾经感觉到我对你的感情,那些都是真的,不要忘了!”

我忽然体察到那一刻她的心情了,她那么紧紧地挽着我的胳膊,不是撒娇而是害怕,她在恐惧,想要死死挽住眼前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