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穆宴骗了她。

穆染做了个梦。

那是她六岁前的记忆了。

那时的她还和母亲一起在冷僻而陈旧的殿宇中居住。

身边伺候的人只手可数。

贴身伺候的唯有一宫娥罢了, 还有一个内侍,原是洒扫庭院的,可因着母亲不得宠, 身边的这两个宫人便十分不尽心,从不好好伺候。

仗着主子性子好, 时常惫懒耍滑。

穆染自来性子便冷淡,便是年纪小, 也甚少因着外界的事而产生过多的情绪波动。

唯独能激起她心中情绪的便只有母亲一人。

她这样的性子, 实在算不得好。

旁的帝女见了先帝都是会笑会闹, 可唯有穆染,木着一张脸, 也不懂得开口说些吉利之言。

因而她出世之后唯一一次见自己的父皇,便以被地方嫌恶告终。

那是一次宫宴, 也是她第一次被带着参加, 在宫宴上她见到了自己其他的姊妹兄弟们,也见着了自己的父皇。

可就在母亲给她鼓劲叫她去先帝跟前撒撒娇时, 她却整个人往后退了一步。

精致的长相将席上所有帝女都压了一头, 可那绝色的面容之上, 是冷淡的神情和空灵的双眸。

她就像个毫无生气的陶瓷娃娃。

先帝原本就不怎么对自己这个女儿上心,平日里又听了许多流言蜚语,眼见她这模样,便彻底生厌。

那之后, 穆染便再也没见过自己的父皇。

直到后来穆宴出世,她偶然间被对方救下。

原本这些事穆染印象都不太深了的。

因为她几乎很少去记那些不放在心上的人。

原本伺候她和母亲的宫人也好, 先帝也好,幼时被欺凌的那些事也好。

若非有些是跟母亲相关,可能早已消失在她的记忆之中。

便是关于母亲的事。

她也记了不过一半。

都是关于母亲自己的那一半。

至于另一半, 就是和她相关的。

她梦见那次宫宴之上,原本满心期待她能得到陛下认可的母亲眼中失落的神情。还有那被旁的宫嫔冷嘲暗讽后隐忍而怯弱的模样。

穆染以为自己在宫宴上那样的表现,回去后母亲定然会生怒,又或者责备她,觉得她丢了人。

可当散了夜宴,回寝殿关了门后,母亲却抱着她忽地哭了出来。

穆染顿时呆住了。

她有记忆来,就没见母亲哭过几回。

在她的印象中,母亲虽性子温顺,不喜同人争辩,可骨子里是刚强的,也不轻易示弱于人。

尤其是在她跟前。

母亲永远是温柔慈爱的。

便是身边伺候的宫人偷懒,她也从不计较,一心都在穆染身上,想着怎么让她过得更好。

穆染始终记得自己母亲说的,想要从这冷僻的住处离开,册封高位,想要陪在陛下身边。

可她却弄砸了这一切。

穆染看见了宫宴上旁的帝女是如何在陛下跟前撒娇的,也看到了陛下是怎样被那些古灵精怪的孩子逗得舒心顺意的。

原本她也有这样的机会。

只要身为帝女的她能得到自己父皇的疼爱,母亲的心愿便有实现的可能。

可穆染做不到。

站在那个所谓的父亲跟前,看着对方眼底隐隐闪现的厌恶,穆染试着开口,却一个字说不出。

因此她便成了整个宫宴的笑料。

也让所有人都知道了,陛下确实是不喜欢自己这个女儿的。

穆染虽年纪小,可也知道,今夜过后,她和母亲的日子只怕会比先前更难熬。

因此在被母亲抱住的瞬间,她心中生出了强烈的难受和愧疚。

尽管那时的她才不到四岁。

她以为母亲哭是因为觉得今后都不可能有机会离开这冷僻之处,可下一刻,对方的话却让她愣住了。

“染染,都是娘没用……”母亲将她抱在怀中,声音呜咽抽泣,“若是娘能再争气些,今日你也不必被那些人嘲笑,陛下也不会如此不喜你。”

“都是娘没手段,不会去争,也没位份。”

“旁的公主各个都得了陛下的笑脸,可唯一我的染染,陛下一见便敛了笑。”

她说着抬手,慢慢在穆染的发顶轻抚着,像是对待珍重的珍宝。

“陛下是因为我,才迁怒于你的,旁的帝女的母亲都是在陛下跟前受宠的嫔妃,唯有我……”

幼年的穆染显然没想到自己母亲原来竟是这样想的,便抬头看着对方,接着伸着小手一点点替母亲擦去面上的泪水。

“母亲,她们不是都说陛下是因为不喜欢我才那样的吗?”

“染染别听那些人胡说。”母亲握住她的小手,低头看着她,声音还带着沙哑和哭腔,可听上去却温柔极了,“染染是世上最好的姑娘,陛下是因为娘才会牵连你的。”

“都是娘对不起你。”她的另一只手在自己女儿精致的小脸上轻抚着,“若是不是娘入不了陛下的眼,染染也不用跟着娘吃苦。”

那天夜里,穆染被母亲抱着,听着对方一句又一句地在她耳边说着那些话,说觉得是自己不够努力,不能让女儿过上好日子。

“若是能得了晋封离开这里,便好了……”

最终,原本就累了一天的穆染慢慢在母亲的怀中睡去,落入黑暗的最后一刻,她听到的便是母亲低低的声音说出的这句话。

也因此,之后的十数年,她不记得了自己六岁前的许多事,却一直将母亲的这个心愿记在心中。

当天际逐渐泛白,原本沉寂的黑夜一点点被天光所代替,明安殿的寝殿之中也渐渐变得明亮起来。

穆染缓缓睁开眼,从梦境里醒来。

身边照例已经没了人,锦被和软枕都叠放整齐,不会叫人发现丝毫问题。

穆染躺在架子床上,双眸看着头顶的床幔,脑中却好几个情景在交错闪动着。

行宫山脚下的集市上,那个母亲面带无奈地说自己平日说得那些话多数是讲给自己听的,让儿子不要只记一半。

宫宴之上,在发现她被陛下厌恶,被旁人嘲笑时,母亲那紧紧皱起的双眉,和眼中蕴含着的担忧。

并不宽敞的寝殿之中,母亲抱着她一次又一次地说自己没用,不能让女儿过上好日子。

这一幕幕犹如走马灯一般,一再地在穆染的脑中闪过。

她忽然又想起件事。

性子沉静而温和的母亲,唯一一回罚了身边的宫娥。

那时的她抱着穆染,语气坚定地告诉她,说她就是陛下所出,叫她不要信旁人胡说。

穆染原是从未怀疑过的。

直到她看到了穆宴拿来的那道帛书。

那上面写着她并非皇室血脉。

穆染并非毫无分辨能力的人,因此当初拿到那帛书后,她整整看了一个白日,却没发现任何的不妥。

穆宴告诉她,那是先帝临终前叫了人拟的,只差盖印便发出去,被他截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