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建元三年

象征帝王的黑舄踩着倒地的屏风, 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步步逼近,沉重的踏地声响在阒寂无音的宫殿内,犹如重重敲击在他们耳膜上, 震得他们惊恐尤甚。

晋尧吓得忘了反应, 瞳孔里倒映的全是那晃动旒冕后那张不辨喜怒的面孔。直到那明黄色的高大身躯立在他寝床前停住,他方猛地回魂, 仓促将狂跳的眼皮拼命下压。

此时此刻, 寝床前立着的人,眼里已经看不到其他。唯独那一方小小的帕子,强势的攫取了他的目光,在他暗不见底的平静眸底急遽翻绞着,不肯罢休。

“就这一物?”

田喜刹那反应到此话是对他问的, 片刻不曾停顿的颤巍应了声是。

空气中寂过几瞬后, 又听得圣上问话:“话,可还有其他?”

“回圣上, 有的。”田喜始终伏着身体, 额头抵着冰凉的玉石地面,往下滴着冷汗,“娘娘还说了, 说是, 她私心是将伯岐与晋滁看成两个人。”

话毕就砰砰磕头:“奴才该死,直呼圣上名讳。”

田喜与晋尧不知道圣上是何时离开的, 只是在感到殿内的压迫气息不在时,方后知后觉的知道那令他们感到窒息的人已经不在殿内了。

田喜心有余悸的起身,见他们小殿下正望着自个空空的双手发呆,就劝道:“小殿下莫伤心,等回头奴才找宫人再给你缝个一模一样的来。”

晋尧摇了摇头。将手心的汗往被褥上蹭了蹭, 他长呼口气,而后虚脱的朝后仰倒躺下。

田大伴哪里知道,先前他父皇朝他走来时,那暗藏血光的模样,让他差点以为见到的是日后高坐在朝堂上,那令人闻风丧胆的暴君。

此事过后的几日,宫里头一直很平静。

晋尧一直觉得这种平静来的诡异。涉及到他母亲的事,他父皇如何就能如此平静?不仅当日没有当场发作他跟田大伴,且其后似乎头疾也并未复发,父皇一如既往的上下朝处理公务,看似是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不过转念一想,建元二年的父皇是正常的,即便有情绪也是能克制住,如此一想,也解释得通。

晋尧一方面觉得是这般原因,一方面心下又隐隐不安。

秋去冬来,宫里的日子就这般一日复一日的过着,看似都一样,又似乎有什么不同。

入冬之后下了场大雪,纷纷扬扬的飘落,染白了毓章宫的殿宇楼阁。

这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冬日清晨,可却因乾清宫那边透来的消息,而让田喜感到心惊肉跳。

“真的?”田喜将人又往旁边拉过,压低了声,极小声的问。

来报信的小太监也小声的回道:“圣上醉酒后跌跌撞撞的冲出了寝宫,口中大呼林良娣名讳,疯魔般的四处寻人……当时乾清宫的奴才奴婢还有那些侍卫都在场呢,多少人看着,这还能有假?”

小太监说到这咽咽唾沫,“干爹您说,圣上是不是,是不是疯了……”

“不要命了,莫要胡说。”田喜脸色一变,忙斥道:“闭了嘴将事情烂到肚子里,半个字都说不得,若见到哪个不要命的扎堆嘀咕这事,你想活命的话,见了就赶紧远远躲开。”

小太监忙不迭的点头:“儿子省得轻重,干爹放心。”

寝床上坐着的晋尧已经完全呆住了。

上辈子这个时候,有过这回事吗?

重新轮回的人只有他自个,他也没法抓过田大伴或宫里其他人来询问,上辈子建元二年的这个时候,乾清宫有没有出过这回事。因而也只能独自拼命的去想,试图能搜索到零星半点的记忆。

最终发现完全没有印象。

不过想来也是,那时他也不过是个稚童,素日感兴趣的不过是吃喝玩罢了,他哪有兴趣刻意去听这些话,再说即便听到耳中也不见得能落下印象。

晋尧捂了捂眼,脑袋混乱如麻。

不应该,不对,如今才不过建元二年,他父皇如何就有了发疯的征兆?

或许,只是酒后发狂?

在爆竹声中,迎来了建元三年。

这一年晋尧已经满三周岁了,可还是如以往一样,前朝后宫都不会给他举办生辰宴,唯有毓章宫的那碗长寿面以及宫人齐刷刷的一句‘贺大皇子生辰喜’,方让他觉得自己还是有生辰的。

这一年也是不平常的一年。

建元三年二月初一,金銮殿上圣上令人宣读圣旨,册立大皇子晋尧为皇太子,授以册宝,正位东宫。

之后圣上带着皇太子谨告天地、宗庙、社稷,正式定下皇太子的身份。

至此,毓章宫方是名正言顺的东宫。

田喜他们这些毓章宫内伺候的奴才们无不喜气洋洋。

虽他们早有侍奉东宫的认知,可大皇子一日没有被正式授册宝,就不算名正言顺的皇太子,他们的心就隐隐提着,唯恐未来事情有变。毕竟圣上正值壮年,迟早要选秀大开后宫的,届时一个个可爱的小皇子出生了,谁又能保证圣上不会生出旁的念头来?

此时晋尧穿着特意给他缝制的合身的小号五爪团龙皇太子服,正坐在殿外的高阶上,还是茫茫然的往北边乾清宫的方向看。

册封他为皇太子的时间,与上辈子并无出入。看来,一切也依旧还是在命运的轨道行驶不是?

按照上辈子的轨迹,宫里还有两年平静的光景。

之后呢,他难道就要一直这般做个旁观者来看?

可要不然呢,他要改变什么吗?他又能改变什么?

一张张的面孔从他的面前闪过,从疯癫的,惨烈的,不瞑目的,到支离破碎的,凄凉含笑的……晋尧捂了双眼,闷闷的将脸埋进膝盖里。

“怎么了殿下,可是困了?”

“……嗯。”

田喜就让人抱了他去睡个晌觉。

等拍哄着寝床上的小殿下睡着了,田喜方轻手轻脚的退了出来,摇头无声叹口气。他也不知小殿下是怎么的,成日的闷闷不乐,要不然他再让那些出宫采买的奴才再搜罗搜罗,看看宫外可有什么小孩子喜欢的稀奇玩意。

晋尧感到这一觉睡得有些久,再醒来时,瞧着窗外天都有些暗了。

“大伴,什么时候了?”

田喜这会正在殿里指挥着人轻着手脚搬动箱笼,听得小殿下含糊不清的唤他,麻溜的拄着拐来寝床边。

“才申时呢殿下,外头是要下雨了天儿才暗了,您其实睡得不久。”田喜怕他着凉,给他披了件小衣裳,“是那些奴才笨手笨脚的吵醒您了,您要没睡够的话,就再睡会。”

晋尧就抬头往奴才的方向看过去,就见那几个奴才几人合力抬着红木箱子,从他内殿往外搬搬抬抬的。

他突然意识到不对。

本来睡意未全消还懒懒倚在床头的他猛地坐直了身,抬手搓了搓眼使劲往那些箱笼的方向看去,待下一刻看清了那些箱笼熟悉的颜色形状后,眼睛刹那瞪得大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