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血蝠(第4/7页)

于是提着她的灯,她撒腿就往山坡上跑,一鼓作气跑到了山顶,她停下脚步,风雨灯脱手而落,掉在了草地上。

她终于看到了殷清!

原来山坡后头竟是断崖,而殷清正孤零零地站在断崖边缘,张开双臂,仿佛欲飞。这一带的地势很高,可小桃直到此刻看到了那断崖下方缥缈的云雾,才意识到了此地究竟有多高。断崖对面,云雾之后,依稀还有绿意,然而距离遥远,那绿意已经是另一抹山头的颜色。

小桃不敢再叫了,甚至连呼吸都屏了住。蹑手蹑脚地走向前方,她早早的伸出了两只手,手指僵硬,弯曲如钩。

殷清的背影,离她是一寸一寸地近了,她咬紧牙关,冷汗顺着她的鬓角往下淌。眼看他那件藏蓝色长袍已经随风飘飘地触碰了自己的指尖,她运足力气,向前就要去抓。然而就在此刻,殷清忽然回了头。

在苍茫寒冷的晨光中,他偏着一张苍白的脸,眼帘半垂,斜着眼睛望向了后方的小桃。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线中藏着一抹隐约的鲜红。

小桃望着他,心中一惊,手却和心不是一致。钢勾一样的十指猛地抓住了他的衣服,她不由分说地向后就是一拽。殷清顺势向后倒去,直砸进了她的怀里,而她抱着他就地向后一滚,一滚滚出了好几米远。

“小殷!”她带着哭腔唤道,“你干什么?你快醒醒!”

然后不管殷清醒没醒,她出了一身透汗,崩溃了似的,自己先大哭起来了。

小桃这一次,可真的是吓坏了。

吓坏了的结果,是她在这一天的晚上,用麻绳把殷清五花大绑起来:“我不管你舒不舒服,反正今晚不许你再梦游!”

殷清任凭她绑,但是并不情愿,轻声地嘀咕:“你就不能一觉睡到大天亮吗?我没事的。”

小桃气得捶了他一拳:“你没事?今天不是我,你就跳崖死了!”

然后她气哼哼地翻身一躺,背对了他,看着是闭眼睛睡了,其实并不肯真睡,倒要看看他今夜又会闹出什么花样来。

恍恍惚惚的,她硬熬到了午夜。身边的殷清一直没有动静,她忍无可忍的翻了个身,睡眼朦胧的向上扯了扯棉被,又摸索着要给殷清掖掖被角。

然而动作猛的一僵,她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又向前探了头。

她看到了殷清的面孔。

面孔是颠倒的,殷清倒吊在她面前,神情平静,双眼血红。在和她对视了几秒钟后,他忽然向她吹出了一口黑气。

她一声没出,直接向后躺了回去。

三 待客之道

小桃仿佛是病了。

殷清唉声叹气地坐在床前,握着她的一只手:“小桃,那只是一个噩梦,你这敢在夜里跑出去找我的人,怎么反倒被一个噩梦吓倒了?”

小桃躺在被窝里,脸是黄的,嘴唇是焦的:“小殷,你不知道,那个梦太真了。你就倒吊在我面前——”

殷清不爱听她反复描述噩梦,直接打断了她的话:“你早上也看见了,我晚上被你绑成了什么样,早上还是什么样,一点都没有变化,夜里我怎么可能倒吊在你眼前?难不成我梦游出了成绩,还练成了倒栽葱的轻功了?”

小桃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一下:“你少贫嘴,我都快吓出病了,你还拿话开玩笑。”

殷清正了正脸色,严肃了起来:“小桃,我觉得,你是这些天太担心我,休息不足,又一点消遣娱乐都没有,所以夜里才会做起怪梦来。要不然……”他思索了一下,“我送你下山进城,让你找你的那些朋友,玩上一天?你若是想逛逛商店洋行买点什么,也可以。”说到这里,他忽然一拍手,“对了,你可以请你的朋友到我们这里来,这里的房屋这样多,你和她们夜里打打小牌,不也热闹一点?”

小桃一听这话,就哼哼地爬起来了:“进城?那我们得早点出发才行,我不躺了。”

小桃挣扎着洗了把脸,然后涂脂抹粉梳头发,火速地让自己面目一新,又成了个粉面桃腮的小美人。跟着殷清走山路下了山,他们在山下村庄口乘坐了长途汽车,并没有花费许久的工夫,就进了杭州城内。

小桃在杭州是没有本地朋友的,进城之后直奔了国民饭店,正好她那些小姐妹们也都是昼伏夜出的,这时也都蓬头垢面的躲在房间里吃喝。小桃欢天喜地的找了她们去,不料今天赶了个巧,夜明竟然也来了——夜明瞧着还是旧模样,小桃到来时,就听夜明正在说话:“你们别忘了帮我这个忙,四处为我打听打听,尤其是那些个有钱的古董商人,他们手里常有这种东西。”

小姐妹们连连地点头:“好啦好啦,都记住了。不就是要买个什么玉石印章吗?真看不出,你那位先生年纪轻轻,竟是个做古董生意的。”说完这话,她们又转向了小桃:“嗬!你不是跑到山里过二人世界去了吗?还晓得回来看望我们呀?”

小桃听夜明讲话口气不小,心中就有些不忿:“我怎么不晓得?倒是你们,都要把我忘了吧?”

此言一出,小姐妹们倒是笑了:“真的,你再不过来瞧我们一趟,我们也许真就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

小桃听了这话,莫名其妙,经过了一番追问,才知道这些人的合同已经到了期,从前天起,晚上就不登台了。这些天众人乱纷纷地商量着,有的愿意留下来继续唱,有的想要回上海去,始终没有个定论。小桃听了这话,越发来了兴致:“既然你们这几天是清闲的,那我请你们到我家里去做客,你们赏不赏脸?”

此言一出,屋子里的小女子们立刻都来了精神:“殷少爷肯吗?”

小桃听了这话,忍不住得意了:“小殷对我好得不得了,就是他看我在山里闷得慌,所以特地带我出来玩,又让我请朋友回家玩的。”说到这里,她忽然留意到了夜明的目光——从她开口说话开始,夜明就一直在注视着她。

于是她特地转向夜明笑道:“你也去——你今晚不回家,你家金先生不会恼吧?”

夜明摇摇头:“他恐怕还真的会恼,我还是不去了。”

小桃笑着转向其余众人,自觉着是扳回了一局——那个姓金的小子,自从那时候在饭店里露了一面之后,便是销声匿迹,谁知道他究竟是做什么的?夜明不肯到自己家里去做客,恐怕也是心存了一点嫉妒吧?

既然如此,她不去就不去,小桃决定不管她,横竖她和夜明也没什么深厚的交情。

殷清到汽车行租了三辆汽车,把小桃、五名歌女、一副麻将牌以及无法计数的烟酒糖茶一并运送出了城。

汽车开到山下,女士们改乘轿子,一点罪也没受,顺顺利利地就上了山。山中这时春光正盛,那房屋矗立在花木之中,瞧着也很美丽,唯一的缺憾是没厨子,家里烹饪不出像样的宴席来,好在这些人并不挑理,七嘴八舌地在楼下客厅里坐了,她们把从城中带来的各色卤味小吃鸡头鸭脚之类打开来,热热闹闹地摆了一桌子,又自己开了香槟果酒,碗筷都不要,高谈阔论地便大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