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贰·团圆(第2/5页)

金性坚收回目光,低声问道:“接下来,我们到哪里去呢?”

夜明答道:“是你,不是我。我们各走各的。”

金性坚立刻抬眼注视了她。半晌之后,他对着她一摇头:“不行。”

“你说了又不算。”

金性坚继续往口中挑米饭粒:“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哟!刚逃过一劫,就又厉害起来了?”

“我们说好了的,不能反悔。”

“谁让你骗我了!”

“我没有骗你。”

他这回答称得上是言简意赅、不容置疑。夜明看他分明是又恢复了本来面目,登时就想再和他唇枪舌战一番。然而提起一口气张了嘴,她随即却又把这口气泄了出去。

因为他正圆睁了眼睛看着她,表情严肃,眼神恐慌,是真的怕她反悔,真的怕她又要走。

“你的口袋里还有没有钱了?你要是不爱吃饭,我点一碗汤给你吧!”她自自然然地转移了话题,小声告诉他道,“我们既然是有了人类的身体,就要吃人类的饭,这样身体才能结实!”

金性坚伸手摸了摸口袋——这身长袍,是他从一位富户家中偷来的,长袍口袋里还揣着几张钞票,不但够他们吃一顿饱饭,还能让他们买两张火车票,到那北京或者天津去。

把那几张钞票掏出来,他把它放到了夜明面前:“给你。”

夜明放下筷子拿起钞票,动作娴熟地数了两遍,然后抬手对着伙计一招:“加一碗三鲜汤!”

金性坚被迫喝了一碗三鲜汤,然后和夜明在饭馆对面的小旅店里安了身。这座小城夜里没有火车经过,无论他们想去哪里,都至少要等到明天上午。

小旅馆里没有电灯,客房里只有一盏小油灯照明,然而灯油放得很少,一灯如豆,将房中一切都是照得影影绰绰,幸而房内也并没有什么家具,只砌了一铺大炕,看着倒也是一目了然。

金性坚和夜明并肩躺下了,那炕面并不比野外的土地洁净多少,所以两个人都是和衣而卧。夜明背对着金性坚闭了眼睛,金性坚侧身躺着,也是长久的沉默。

油灯闪烁了一下,终于是油枯灯尽,灭了。

在彻底的黑暗中,金性坚把一只手搭上了夜明的腰。夜明动了一下,仿佛是睡了,也仿佛是没睡,总之,没有把他这只手打开。

于是,金性坚得了一点勇气,小声开了口:“夜明,你到了人间这么久,结过婚吗?”

夜明本来是打算装睡的,听了这话,她心生好奇,装不下去了:“我没有。你呢?”

“我当然也没有。”

夜明没有接他这句话,等了片刻过后,却是说道:“你知道今天的日期吗?”

“知道,在饭馆里不是看了月份牌?”

“那你把今天这个日子记住,就当是你的生日吧!”

金性坚向前蹭了蹭,把她整个儿地搂入了怀中:“那明年的这个时候,你给我过个生日吧!”

夜明回过头去,借着窗外射进来的月光,和他对视了片刻。

然后她转回前方,依靠着金性坚的胸膛,重又闭了眼睛:“好,明年给你过生日。”

“说定了?”

夜明一晃肩膀,不耐烦了:“啰嗦,不信算了,小孩子一样。”

说完这话,她感到后颈软软的一凉,是金性坚把嘴唇贴上了她的肌肤。

她战栗了一下,忽然间的,不敢回应了,也不敢回头面对他了。

翌日上午,在出发去火车站之前,金性坚给莲玄发去了一封电报,报了平安,又因为他这一趟是打算到天津去,所以在电报上留下了叶青春克里斯汀服装店的地址,作为自己的联络处。

夜明知道他对自己痴恋至极,如今他既逃过了雷劫,在情场上又是如愿以偿,便很好奇,想要看看他欢喜起来是什么模样。哪知道他气定神闲地上了火车,在火车开过了一站地之后,他摆着一张平淡的面孔,忽然对着夜明闲谈起来。

他一谈就是三个多小时。

夜明记得他这人平时惜字如金,是个不苟言笑的性情,万没想到他今天发了疯,一张嘴像开了河似的,居然连续释放了一路的废话。说他讲的都是废话,可并不算是污蔑他——他所讲的这一番话,主要内容就是到了天津之后,如何收拾房子,如何找仆人,以及过一个月如何去北京玩,到了夏天如何上西山避暑。

“我认识几个朋友,在山上都有别墅,我们可以挑一家借住。”他颇严肃地告诉夜明,仿佛讲的都是天下大事,“你说我们是借一幢西洋式的,还是借一幢东方式的?上山时用不用再带一个厨子?还是专门下山,到西山饭店里吃饭?汽车当然是要租一辆,快一点,也比较方便。你的意思呢?”

夜明张着嘴瞠着眼,被他说得耳中嗡嗡直响。幸而这时车厢里忽然混乱起来,正是火车进了天津火车站了。

金性坚和夜明下了火车,因为画雪斋的大门上依然贴着封条,所以他们还是去饭店里开了一间客房。金性坚依然是没有什么狂喜的姿态,单是到了那外国银行一趟,从自己的户头里取了些钱出来。

然后他去英租界的高级理发店里剪了头发,又去了百货公司,挑那现成的上等西装买了一身。末了抱着两只五颜六色的大纸盒回了饭店房间,他对夜明说道:“我给你买了新衣服。”

然后不等夜明回答,他自己先钻进了浴室。夜明冷眼旁观,就见他先是大洗大涮,随后梳妆打扮,新剃的短发抹了发蜡,梳得乌黑锃亮、一丝不乱。将崭新的西装革履也披挂了上,他像个大美人似的,跷着二郎腿在窗前一坐。

夜明强忍住笑,问他:“干吗忙着打扮得这么漂亮?要色诱我呀?”

他偏过脸,瞟了她一眼,然后把脸转向窗外,也笑了。

夜明又问道:“我们明天做什么?总不能一直在这饭店里躲着吧?”

金性坚思索了一下:“明天……”

然后他低下头,又是一笑,笑的时候有点脸红:“其实,我们两个关起门来,就一直躲在这里,也未尝不可。”

三 在天津

金性坚和夜明,只在这客房里躺了一夜。

第二天上午,金性坚醒了过来,忽见身边是空着的,并没有夜明,心中便是一惊,猛然坐了起来。

现在他的身体已经恢复了大半元气,足够让他直接从床上跳到了地上,然而未等他手忙脚乱地穿上衣裤,房门开了,夜明蹦蹦跳跳地走了进来。他一边系着衬衫纽扣,一边转向了她:“你去了哪里——”

话说到这里,便停住了,因为夜明身后还跟着一位大个子军人。这军人穿着一身灰呢子军装,身上系着牛皮武装带,腰间还挂着手枪,马靴底子踏着房内地板,他是一步一响。金性坚看着他,觉得难以置信:“莲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