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云海本来不叫云海。(第3/4页)

“是吗?”

小皇帝忽而倾身,两人距离无限靠近。

鼻尖对着比肩,近得长明一时失焦。

“那相父,您什么时候老呢?”

小皇帝很快离去。

这句话却一直停留回荡在长明脑海。

您什么时候老呢?

长明直到回家,夜深人静,都还不时失神。

相父,你赶紧老了,朕才好亲政。

这是皇帝未曾出口的潜台词。

他与云海,七年教诲,曾经也亲如父子,却终究还是走到这一步了吗?

长明低头去看自己握笔的手。

这双手从入朝为官,被先帝托孤,到辅政帝师,早已从紧致有力的少年皮肤,布满松弛斑点的皱纹。

好像,还是有哪里不对劲。

他皱起眉头,苦苦搜索。

身上的官袍,他现在坐的这间屋子,都像一座座牢笼和枷锁,将他困在原地。

他可以快速回忆起皇帝从小到大的模样,可以回忆起皇帝给他交过的每一份作业,喊过的每一句相父,他也记得每年科举会试的题目,和几名优秀学子的答卷,甚至记得最近几年里朝廷议事的重要内容。

这些构成了他过去几十年的人生,也是他所有骄傲的来源,这个帝国之所以在过去几年能如常运转,很大程度与他的尽忠职守离不开关系。

但长明还是觉得不对劲。

这种微妙的诡异感来自内心深处,仿佛隐隐有个声音让他睁开眼睛醒过来,可现实却如茧丝层层包裹,让他以为自己就是醒着的。

宫里来人,连夜召他入宫。

上次这么急的时候还是小皇帝八岁时,夜里发高烧,哭着闹着要相父,太医不敢下药,长明只得破例入宫,守在龙榻一整夜没合眼,小皇帝最后哭累了沉沉睡去,手还不肯松开他。

想起往事,长明不由翘起嘴角,又随即平复。

这次这么急,想必也是发生了什么事,该不会小皇帝又发了急病吧?

轿子忽然停下。

长明皱眉,掀帘子往外看。

“怎么回事?”

没有人应答。

轿子外面,四下无声。

空旷的皇宫,远处几盏灯火,照不到这里半分。

长明感觉有些不对劲,他从轿子里走出来,举头四顾。

然后,他看见了立在宫殿城墙一角的人。

夜里的身影将弓箭拉满,遥遥对准他这边。

长明眯起眼,一动不动。

云海在犹豫。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

今天这一切,早在三年前就已经计划好了。

他恨长明,尤其恨对方把持朝政,将自己的意志玩弄于股掌之间。

皇帝对这位权相而言,不是必须效忠的天子,而是坐镇朝廷的傀儡和吉祥物。

他知道先帝的死有蹊跷。

宫里宫外都在传,先帝原本病情已有好转,是长明推荐的太医开的药方子,才最终导致先帝病情恶化。

先帝驾崩那天,也只有长明一个人在,谁也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云海连先帝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

他自幼丧母,后来又丧了父,如今宫里也没个长辈,能倚赖的只有长明。

但长明根本对不起他的信任。

这个男人……

只要长明一死,帝国大权就会重新回到皇帝手中。

白天的试探让云海彻底明白,长明是不会轻易交出权柄的。

他手下有门生无数,连御林军和边军都是唯他是从的鹰犬走狗,自己这个皇帝,只不过是他们眼中维护稳定平衡的棋子。

也许长明本来可以有更体面的死法,但云海希望借由这样的方式,来破除自己心中的魔障——

破除一直以来,对长明的所有敬畏,害怕和恐惧。

今夜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长明的人全都被调走,换上天子自己的亲信。

为了这一日,他准备许久,万无一失。

白天长明讲那个故事时,他没忍住出口反驳了长明,还以为对方会心生警惕。

幸好没有。

手上的弓拉到最满时,箭矢蓄势待发,长明正好抬起头,遥遥望向他这边。

不知怎的,云海心跳漏掉半拍,也犹豫了一瞬。

这一瞬他想到许多。

冰天雪地里,长明背着他在这里走过,那时候他还小,非要玩雪,长明拗不过,又怕内侍照顾不周,只好亲自陪着他玩。

箭,离弦而出!

皇帝的骑射学得不错,相反身为帝国宰相,长明却是个彻头彻尾的书生。

这一箭,对方根本躲不开,在皇帝的意料之中。

箭矢直接射入对方胸膛,而且还是个对穿。

在这种情况下,以长明的年纪和身体,根本毫无生还希望。

皇帝终于感觉到自己能将所有权力都牢牢握在手里了。

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人能够限制他,阻拦他,当他的绊脚石了。

但云海并没有欣喜欲狂的感觉。

他冷漠近乎平静地看着长明倒在砖石上,痛苦抽搐,最终没了动静。

痛,不是从自己紧握的手掌传来,而是从另外一处。

他抬手按住胸口,感觉从那里传来的痛楚。

一下,两下,像有把锤子一直重重锤在心上。

没了长明,他就是帝国的真正掌控者。

既然一切如此顺利,他为何还会有这种感觉?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云海抬起头,望向长夜里遮盖了月光的重重乌云。

忽然间,一丝月光破开乌云,照在人间,也在他心里突然打开一道口子。

明心见性,寻根破障。

这句话蓦地在脑海浮起,将他所有烦乱都炸得粉碎。

云海闭上眼,身边所有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和众人慌乱喊陛下的动静,悉数潮水般远离。

他像一个在混沌中漂浮已久的人,永远找不到自己的根脚。

直到,雾海散尽,潮水来去,坐在火边的人映入视线。

云海本来不叫云海。

这个名字,还是他在海边遇到长明和许静仙二人时,临时编造出来的。

在此之前,他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

他只知道自己应黑夜而生,日出而没,永远是一个见不得光的人。

长明给他的感觉很熟悉,熟悉到名字呼之欲出,但他在自己贫瘠的记忆里,却遍寻不到此人。

相反,脑海深处总有一个声音,叫嚣让他杀了对方。

不知何故,不明缘由,这使得他反而生出兴趣,去接近这个叫长明的男人,探寻他身上的秘密。

彩虹桥下的镜湖,实则是联通九重渊各界的通道。

万千镜像,十世人生,七情六欲,功名利禄,从凡人乃至修士,所有求而不得的遗憾和欲望,都可以在镜湖里找到并满足。

云海想要找到自己内心疑惑的答案,他也想看长明沉沦欲望无法自拔,最终在破碎幻境中沉迷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