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 新生 “唯愿,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此时的王殿内躺着另两具穿着华服的尸首。

宫门封锁了, 三郡尚有大小水道无数,宫人们逃窜不及,便潜入水中或附着船底而逃。

柳佑抱着林珙,勉强沿着最脏的那条水游出了西宫门。深夜暗不见五指, 他们分辨不出周围人的模样, 才得稍松戒备, 躲在桥洞下屏息栖身。

大雨愈急,水势高涨而湍急, 不停地将乱民冲散。启军声称不杀百姓, 可从三郡王宫里逃窜出的贵族与亡兵已啃惯了百姓的骨头,此时见人便抢便杀,以保自己性命。

林珙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无辜百姓被一个个手持兵刃的人欺辱杀害, 也只得呜声忍气,眼泪暗流。

吵骂声随着杀抢声不断。

“南殷亡了,都完蛋了!姜太后献出玉玺,还杀死了皇后与她腹中孽子, 最后还不是落得个自刎而亡的下场!你们这群豺狼都得以身殉国!”流民一声凄厉大喊,随即便坠入了河中。

林珙听言周身一震,想抓住那人再问清宫中形势,又险些被一股急流冲走。

柳佑一只手抱着桥墩, 拼力将他拉了回来,压低声急斥:“皇上作甚!追兵还在附近,切不可声张!”

他见林珙萎靡,又咬牙道:“太后所做一切,皆是为了保住皇上性命, 来日得以重谋大业夺取江山!只要皇上活着……大殷、大殷就没有亡!”

“太傅何须再要骗我!王宫一破,大殷已不剩半点基业……”

林珙被冰冷的水拍得麻木, 微显的喉结往下滑动,说:“太后不是为了保皇帝,而是为了保林珙……”

“皇上在说什么浑话?”柳佑嘶声低骂,“你林珙即是皇帝,是天命之人!”

“只因我是贤太子之子,你们都盼我成为下一个林鸣璋,”林珙说:“可你们不知,林鸣璋究竟是怎样一人。”

柳佑愣了一愣。

“我实非姜熹所亲生,乃是林鸣璋与先帝辰妃的私通之子。”林珙平静地说出了这个秘密:“姜熹当日诞下的乃一女婴,只不过她为了成全我父亲贤德的名声,认养了我,亲手掐死了她的亲生女儿!”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柳佑下巴微张,一时不知该作如何反应。如林鸣璋那样高洁贤明的人,怎可能做出这样有违天伦有损皇家颜面之事!

转念一想,这样的事对寻常的王孙公子或不算什么,可林鸣璋的贤太子之名既已被世人供上神坛,封为圣人,哪怕是一丝污点,都足以让他诟病千年。

姜熹无疑是深爱林鸣璋的,也是个深明大义的妻子。

她同世间其他妇人一样,在深夜里时常因丈夫的过错恨愤不已,可她又不同,身为皇室儿女,她至死都在想办法遮掩林鸣璋犯下的错,完成他生前未竟的事业。

他们母子当日谋害忠臣,构陷林荆璞,初回三郡,旧朝中有诸多臣子对他们猜忌不止,想要把控局势,让三郡众人为自己所用,难免做些非常之事,还得要有所牺牲。

姜熹不惜以己身拉拢吴祝,专权擅权,将罪责都揽于己身,都是为了功成之后,让林珙成为世人心中活着的林鸣璋,做一个身前身后都受万世景仰的君王。

不过她到底是初涉政坛,稍有不慎,便走错了几步棋;又可惜她的敌手是魏绎与林荆璞,她敌不过,也算不过。

她将林珙抚养一手长大,是有母子之情的。可她每每看到这个孩子,除了丈夫的模样,总能瞧见那个女人的身影。她心中不甘,可又抛不下肩上的重责,只好日复一日的忍耐挣扎。

都不重要了。

大殷已经亡了。

亡国前夕,是姜熹用死换来了林珙的自由。

她亲手了结了自己与世人对林鸣璋的执念。林珙将来不必再一板一眼战战兢兢地活着,也不必再为了成全父亲的贤名而活。

林荆璞被迫砍断禁锢之时,尚且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林珙挣脱这命运的束缚,牺牲了他的母亲与最后的大殷王朝。

浓雨惨烈,林珙仰起头望向王宫的夜色,瞧不见一丝星光。霎时,他“哇”的一声吐出了口鲜血,面色煞白,河水被染红了一片。

柳佑此时心痛欲裂,还是缓慢地张开双臂,在这冰冷的河水中拥住了林珙。

岸上还有人在放火,不远处的船只猛地烧了起来,又死了人。但很快,王宫中的启军便会出来扫平这一切。

这夜于他们来说无端漫长,待到天明之时,或许会是一场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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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春闱又得迟了。

平定三郡后,魏绎与林荆璞便启程回京,将此地抚恤百姓、重修重建之事全权托付给了曹问青。

曹问青也言明自己年纪大了,不适合再从事军务,此战之后便不再回京,自领了三郡刺史一职,卸甲置剑,告老还乡之前一心理政。

林荆璞离京这一月,西斋还是出了些许岔子,总有些朝臣没一时裁决不下的,又不方便送往南边的,于是案牍叠堆如山。可既如今魏绎也一道回来了,这些琐杂的政务便理应交还给了他处置。

魏绎还未设庆功宴,封赏有功之臣,脚不沾地,便先在衍庆殿先批起了折子。

外头有一堆文臣还等着他的批文发下,一个比一个守得紧。如今朝中要论政绩擢升,连每年西斋的官员都要按功随时轮换替下,官员们就怕耽搁了正事,耽误了年末的考核,因此还催促皇帝起来。

连萧承晔回来之后都抓紧得很,每日去跟商珠讨教学问政见,很是长进。

林荆璞回来邺京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同谢裳裳还有竹生去伍修贤的衣冠冢前祭拜,诉说平定三郡之事,以酒敬告慰亚父亡魂。

翌日回宫,他便一直陪在魏绎身侧,形影不离。

魏绎在案上处理奏章,他在旁要么读书,要么敲核桃吃,陪到后半夜才歇下。

“曹大人传来密文,说曾在姜熹宫内服侍的一名老嬷嬷告发,林珙非姜熹所生,乃是林鸣璋与你父皇养在冷宫的妃子私通诞下的儿子。”魏绎摘下靴子,弯腰靠近,声音轻柔随意。

天底下的杀戮已经足够多了,他们没有对林珙和柳佑赶尽杀绝。

林荆璞一顿,侧过脸去,“世人心中所尊的皇兄,早已不是皇兄其人,甚者有心之人利用这点玩弄权术,也确实不该让一个孩子来担这个错。人无完人,帝王至尊孤冷,却也是血肉之躯。”

魏绎心思略沉,可望见卧在身侧的枕边人,又会心一笑,睨着他平整的内衫,耳鬓厮磨:“今夜好乏,尽是我在忙活,怎不见你替我分担分担?”

“春闱的题目晚上我已想好,明日写出来,你交给大学士审阅,看看可还有值得斟酌之处。”林荆璞闭眸淡然,表示自己并未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