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你会不要自己的命么?

闻岳久久地沉默了。

窗外的日光洒进屋子, 明暗交错成纵横的网格。他的沉默像是无形的枷锁束缚在玉折渊身上,每多安静一秒,铁链便更紧一分,直到勒青皮肉, 伤及筋骨。

闻岳终于开了口。

“仙君……救过我的命。不止一次。”闻岳道, “还帮青承山修复了龙骨剑, 我很感激。”

“若要从头谈起,一开始我不也在欺骗仙君么?”

虽然是为了保命, 虽然在玉折渊面前, 只是一戳就破的拙劣表演……

闻岳深吸一口气:“所以前尘种种,我们扯平了。你我之间恩怨从此一笔勾销。”

“可谢殊不行。”

闻岳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我师弟从头到尾没有做错任何事, 就算在战场移魂,也征得了我的同意,为了帮我了却心愿,重获自由——他不该被针对, 不该被我们连累。”

“希望仙君能向师弟道歉。”

玉折渊:“……好。”

“至于你的问题……”闻岳笑了笑,目光坦荡,直视玉折渊,“我虽微如蝼蚁, 却怀有一颗不愿屈服自轻的心。这也许是我们那个世界的特性?”

“虽然有阶级,仍旧不平等,但平凡的人也有自己的骄傲,每个人都有自尊与脊梁。”

“我从来不是魔尊,不愿成为任何人的替代品或所有物。”

“我永远自由。”

“仙君以为爱我, 或许只是求而不得,是一种不正常的‘占有欲’, 只会伤人伤己,不能长久。之前我耽于美色,被仙君展现出来的一面迷惑,其实并不真正了解仙君,只是短暂地迷恋上一个不真实的幻影。”

“这不算真正的‘喜欢’。”

“若未以诚待人,交付真心,怎配被称为‘眷侣’?”

“仙君喜欢的,可能也只是一个影子罢了。”

“……”

闻岳说出这番话时,坦然又从容,像是在游刃有余地宣告一个决定,不会为任何言论与外物动摇。

——之前是我年少不懂事,不知爱恨真正的分量。

——直至今日,我终于清楚,我其实并不爱你。

这种判言比直接拒绝更残忍,几乎否定了两人的一切,在一瞬间将玉折渊钉死在绞刑架上。

玉折渊说不出话来。

他像是溺入深海的人,周遭一片黑暗,命运如同汹涌的海水拼命挤压他,恨不得将他碾碎成齑粉。

他在孤独与仇恨中挣扎求生,不论魂魄还是躯壳都不堪重负,变得脆弱而扭曲。

直到他遇到了一束光。

那束光是一场有史以来最浪漫的意外,如同忽然坠落的星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海底,亮出一片灿烂的光晕。

照亮了脚下的路,也照亮了他。

让他在漫长无垠的黑暗中,第一次看清自己,审视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倘若大仇得报,是否还有生的希望与意义。

可现在……那束光熄灭了。

被他亲手驱逐,再想抓在手里时,已经成了灰烬。

眼泪无法控制地夺目而出,像是通红的眼眶中滴出连串的血。玉折渊咽下喉中涌出的腥甜,呆呆地看着闻岳,视野被彻底模糊,连最想见到的那张面容也看不清。

“所以你不喜欢我……不要我了?”

闻岳沉默了更久,久到玉折渊以为他默认自己的话,心如死灰,闻岳才轻叹一口气,垂下目光:“……也许吧。”

“为了验证这个判断,我给自己留了三个月,用来彻底想清。”

这是走进这间木屋以来,闻岳第一次避开玉折渊的目光,似乎这样就不会被玉折渊的眼泪刺到,不会延伸出无法控制的心软与共鸣一般的难过,不会暴露出他的踯躅与犹豫。

“这三个月,我不会见仙君,也希望仙君不要见我,不以任何方式窥探我的生活,追踪我的行迹。”

“我们彻底分离,彻底冷静,这样彼此都能不受影响,用理智做出最正确的决定。”

“可能仙君很快便会发现,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重要,忘记我很容易,放下执念也不难。”

“拥抱新的生活,没有我你甚至会活得更好,这样不好么?”

“不可能。”玉折渊斩钉截铁道。

“若能轻易放下,怎能叫‘执念’?”玉折渊声音破碎,泪水无声无息淌了满脸,“你会不要自己的命么?”

闻岳浑身一震。

“让我认清自己的心意,无非是更爱你,无法离开你。你要自由,三个月可以,十年也可以。我可以等。”

“就算你拒绝,不要我出现在你面前也不打紧。”

闻岳无言以对。

那一刻他甚至生出想要转身逃跑的冲动,拼尽全力才将自己定在原地,自嘲地一般轻语:“……仙君说笑了。”

何至于此。

这些话太重了,几乎让闻岳心生惶恐。他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能从玉折渊口中听到这种类似海誓山盟的话,一时间分不清是真情实意,还是他惯用的攻心之计。

可万一玉折渊真的说到做到,他该怎么办?

闻岳心乱如麻。

说完那句话,他逃也似的离开小木屋,御剑来到一片无人的山野。

长剑发出一声嗡鸣,如白虹飞刺而出。矫若游龙,翩若惊鸿,无数花叶被剑风扫起落下,纷纷扬扬如同下了一场杂乱的春雨。

等最后一式收起,闻岳恍然发觉,他无意中使出的正是玉折渊当初传授的“相思剑”。

“哐当”一声,骨剑脱手,掉在了地上。

闻岳有些魂不守舍地回到另一座小木屋,司徒熠和谢殊果然在屋中等他。

“谈完了?”谢殊问。

“嗯。”闻岳道,“即刻启程吧。”

“等等,您的话是什么意思?”洛羽一直杵在这里,赶都赶不走,听到闻岳的话,目光才从司徒熠身上收回来,“您要抛下师尊走?”

“词用错了。”闻岳面无表情道,“不是‘抛下’,是我们本来就该离开。”

“阿熠和我们一起。”

司徒熠:“……啊?”

真不管仙君啊?

司徒熠的确想走,因为他一见到洛羽就心跳加快,血压飙升——可不是之前的脸红紧张,而是类似某种混合了恐惧、难受等多种情绪的应激反应,导致他一瞅到洛羽双脚就摸了油般后退,只想逃得远远的。

可师尊为什么连仙君都不要了?

司徒熠疑惑地望向闻岳。

【信我么?】闻岳捏紧骨剑,对司徒熠传音,【为师会给你解释。】

【……哦。】司徒熠乖乖地点头。

虽然不明所以,气氛诡异,但既然闻岳这么说了,司徒熠第一反应就是无条件相信他。

“那好吧,和仙君总有再见之日,洛羽正好留下来照顾他。”有闻岳与谢殊撑腰,司徒熠胆子都肥了,顺着杆子往上爬,对洛羽道,“你不会不管仙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