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留在寒冬

泰宁小区。

正是下午, 阳光柔和,舒适宜人。

梁君澈站在苟玳的家门外,几次抬手又几次落下。

他的脑袋乱哄哄的, 像一锅煮了一夜焦糊的稠稀饭。

他刚去了【布岱公司】,结果被告知老板早上便请假离开, 没有说明去向。

梁君澈纠结了一圈, 最终还是来到苟玳住处。

良久。

做足了心理建设的梁君澈按了按门铃,没有回应。

就在他转身准备离开时,听到了隔音不好的门板内, 传来几声喵叫。

以苟玳的性格,是不会将猫单独丢在家里的。

梁君澈深吸一口气,从口袋摸出钥匙。

这把钥匙,是苟玳给自己的。说他如果赶不及回学校,又不愿回家,可以来他这留宿。

大概在苟玳的印象里,他的家, 是个冰冷无情的地方。所以他想给梁君澈,一方不大但有人情味的小天地。

死就死吧,也要将误会说开!他就是之前踟蹰太久, 才会造成如今难以挽回的局面。

梁君澈推开了门。

果然, 那人在,坐在阳台的摇椅上,仰着头看天空。

他似乎听到了响动,却没有回头, 依旧慢慢的在摇椅上晃动。

梁君澈龟速般一点点蠕动, 脚步若绑着千斤铁锭, 许久才来到苟玳身前。

苟玳停下了摇椅, 静静凝视着梁君澈。

梁君澈从未见到苟玳有这般眼神,没了平日的温柔,也没有愤怒,更没有缠绵悱恻之时的迷离,有的只是平静。

平静得仿佛一抹淡月,一汪死水。

梁君澈感觉很害怕,前所未有的害怕。

他吞噎了几下口水,将一路过来的凌乱思绪重新整理,尽量让自己清晰条理的解释,以获取眼前人的谅解。

“我当初真的不是有意要和你说谎。最初我只是想开个玩笑……”

“后来我也几次想过解释,但是我害怕,害怕如果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你便不会对我特别一些……”

“我从最初到现在,除了这件事情,绝对没有其他任何隐瞒……”

梁君澈努力说着,说得口干舌燥。

然而身前的人依旧是淡漠的眼神,置若罔闻,仿佛他所说的一切,和他无关。

直到梁君澈说不动了。

许久,苟玳轻轻说了一句:“坐。”

梁君澈十分惊喜,三步做两步上前,坐到苟玳身旁。身体语言习惯性地想要向对方倾靠,又在最后一秒退了回来。

往日亲密无间的摇椅中间,留下了泾渭分明的宽。

摇摆的摇椅停了下来,风也停了,梁君澈感觉自己的心也要跟着停止了。

他宁肯对方斥责,宁肯对方质问。

而不是像此刻,不言不语。

他小心翼翼,又战战兢兢地看了眼身旁人,而后随着对方的视线,看向明净如玉的天空。

他听到身旁人笑了一声,不是冷笑,更没有欢快,带着浓重的自嘲。

“你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苟玳忽然道。

梁君澈搜肠刮肚,恨不得拿本汉语词典,把全世界所有的褒义词都说给对方听。

苟玳打断了他:“我以前收到最多的评价,大概是‘你是一个很好的人’。”

如果一个男人被分“好人卡”,那八成是要悲催,意味着他除了人好外可能一无是处。

但苟玳的好人卡,则是实实在在,哪怕他风华月貌,高情雅致,才识过人,出类拔萃,但给人最直观的感受,还是人好。

他对谁都很好,甚至是对一只猫,一条狗。

似乎永远能在任何人际关系里游刃有余,做得细微周到,体察人心。

让谁和他相处都格外舒服,想要依赖。

苟玳:“我和你说过我的过去吧。”

梁君澈咬着下唇,想到自己用一个谎言,骗得对方当初的真情流露,就恨不得穿回那个夏天,把那彩色杂毛少年的毛发拔光,倒出脑子里的水,再在他耳边循环一万八千遍“诚实是中华民族的美好品质。”

苟玳没有看他如脸谱般的表情变化,继续道:“其实我真的,挺懂得如何讨好人的,从很小的时候。”

梁君澈不知何意,却倏地感觉有些心酸。

苟玳:“很小时后,我就会琢磨我父母的心思,希望他们和睦一些,希望他们,不要抛弃这个家。结果你也知道,我还是成了个没爸没妈的孩子。”

“后来我极度叛逆过一段时间,一直到我的外公外婆出现。那应该是我人生里最好的时光了。我开始学会如何与这个世界自洽,哪怕我依然在寻求别人的认可,而后失去自己。”

“后来我知道,在心理学上,这叫做讨好型人格。我曾经研读过大量心理学书籍,想要让自己做个更寻常一些的人,可是好像没办法。后来我自己也习惯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从边际效益和社会效益而言,都是正向的。”

苟玳说完,又沉默了许久。

梁君澈只觉心里堵得难受,又说不出话。

苟玳却站起身,走回客厅,拿了一打冰啤酒,递了一罐给梁君澈。

梁君澈受宠若惊,小心翼翼接过。

苟玳将冰啤放在额头,不知是在降温,还是纯粹想要让自己冷静。

“我说过,我不是你想象的风光月霁。我对人的好,是希望对方也能对我好,至少不要伤害我。那是一种习惯,一种本能,一种求生欲,和真心没有什么关系。”

“但对你,梁君澈,有那么一刻,我是真情实感的。不想着等价交换,不想着能量守恒。你对我,的确与众不同。可能你的经历和人生,会让我觉得,对你好,是在补偿当年的自己。”

“可能我真的爱的,是我自己吧。”

梁君澈第一次见到,对方如此脆弱的神情,就好像镜子中的菟丝花,又虚幻,又脆弱。

苟玳拉开了啤酒瓶,将一罐啤酒一饮而尽。

“结果呢?”

“一家三口旅行,却独独忘了你?”

“一分遗产也不会留给你?”

“你弟弟夺走了你所有的爱?”

苟玳每说一句,语调里的自嘲就浓厚了一分。

“对不起……对不起……”梁君澈一遍遍说着对不起,除了道歉,他说不出其他的话。

苟玳笑了一声,侧脸看他,眼神陌生得仿佛萍水相逢的陌路人。

不。

或许面对陌生人,苟玳的眼神都不会如此漠然。

“你有没有听过,少年屠龙的故事。”苟玳又拉开一瓶冰啤,自顾饮了一口。

阳台还是那个阳台,暖风微醺,花木飘香。

梁君澈却感觉如同身置于密闭逼仄的密室,空气一点点被抽出,愈发呼吸困难。

苟玳见梁君澈不答,自顾道:“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望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