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爱与死亡

天色垂幕,一片阴沉,漆黑的雨云堆积在头顶,连串的雨水打在绷起的伞面上发出噼里啪啦的清脆声响。

晏修一执伞站在雨帘中,骨节分明的大手稳稳地将宽大的伞面撑过眼前的墓碑。

墓碑上的照片是个笑容慈祥的老太太,她头发花白在脑后挽成发髻,戴着一副文雅的金边眼镜,脸上皱纹堆叠,却写满了人世间的万种柔情。

“奶奶……”晏修一嗓音低哑地开口,“我有了爱的人,我想带他来看你。”

雨水沿着伞骨滴落在墓碑后方的石板上,溅起一小片水花。

“可是我不太记得了,”晏修一抿唇,茫然而失落地说,“我忘了他叫什么,也忘了他长什么样子,但我记得,我们经历过风雨,我很爱他,很爱很爱他。”

世界陷落于暴雨,晏修一的眼前被冰冷的雨水打湿,渐渐变得一片朦胧。

等再恢复意识时,眼前又是一片黑暗,他耳边响起絮絮叨叨的声音。

“知道了,你跟我啰嗦没用,一哥又醒不过来,我还不着急?我他吗快急死了。”

“你要真天天没事干在那胡思乱想,不如拿这个时间去做几套数学题,还能考个985。”

“实在不行就找个操场跑几圈,嘿,爷爷我操场三十圈跑完都不带喘气。”

“爬吧你,烦死个人。”

晏修一皱了皱眉头。

那声音停了,惊诧地吸了口凉气:“我操,不是被念叨活了吧?我刚才看见一哥眉毛动了,诶诶诶,他眼皮子在动弹,又动了,又动了!”

“一哥?”那声音由远到近,几乎贴着晏修一的耳朵在喊。

晏修一不耐烦地睁开眼睛,看见个皮肤黝黑的青年趴在自己脸边,那张“饱经风霜”的黑脸皮几乎近在咫尺,剃得只剩一片青紫色的脑门抢占了大部分的视野。

“……于亮?”晏修一疑惑地问。

“一哥!”那人蹦跶起来,高兴坏了,“你醒了!你总算醒了!”

电话那头传来另一个年轻人激动的声音:“让我跟一哥说说话!电话给一哥!你外放!外放啊你妈的!”

声音戛然而止,于亮根本没管那边的破颅嚎叫,直接把电话挂了。

他激动又紧张地问:“有哪里不舒服吗?伤口还疼吗?能看得清东西不?饿不饿?渴不渴?”

晏修一:“……”

晏修一想坐起来,被于亮一把按住:“躺会儿,你刚醒先别乱动,我去喊医生。”

晏修一抓住他的手,问道:“伤员怎么样?”

于亮顿时沉默下来,他看着晏修一,半晌没说话,最后移开目光,支支吾吾地说:“没、没什么太大的伤亡……”

“那小孩呢?”晏修一追问。

“唔,”于亮搓了搓后颈,站起来说,“你先别想那么多,休息,你现在得多休息。我去喊医生过来给你看看,你躺着别乱动,也别乱想。”

晏修一:“……”

这话说到这份上,晏修一怎么都知道结果。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于亮,于亮“害”了一声,又重新坐下来,他叹了口气,正色说:“那天发生了什么已经没人能说清楚了,我们估计,你被倒下来的建筑物砸到了后脑,昏迷过去,被你保护救下的小孩看你昏迷就自己从你的掩护下逃了出去,可半路遇到二次爆炸……”他声音变得低哑,难受地看着晏修一,“他……没能活下去,找到的时候尸体被烧毁了大半。”

晏修一:“……”

于亮安慰道:“那么大的火,当时所有人都拦着你不让你冲进去,死亡率太高了,换成超人过来都不一定能救活,一哥,这不怪你。”

晏修一“嗯”了一声,他闭上眼睛,脑海里有支零破碎的画面闪过,一瞬间又仿佛回到某种绝境,越是在意的人就越是难以把握,越是想救的人就越是救不回来。

他没再说什么。

过了一段时间,于亮把医生叫来给晏修一做了个检查,身体指标良好,伤口也在正常恢复,等复原是时间问题。

于亮把这事情往他们部队群里一嚎,当天下午登时来了一堆人,被他们首长拦在外头,全都赶了回去,只留了几个跟晏修一平时关系特别亲近的,没让这么多人吵着晏修一休息。

他和战友们说了会儿话,身体还虚着,没多久就累得昏昏欲睡,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他又做梦梦见自己站在奶奶的墓碑前,叙述着某人的事情。

那叫不出名字的人在那个梦境里几乎是他人生的全部意义。

但已经无迹可寻。

而他坠入梦境,从一个噩梦辗转来到另一个噩梦。

他看着奶奶的墓碑,梦见那个不敢回头想起、填满了他整个悔恨人生的午后。

他站在斑驳的走廊上,鼻尖塞满消毒水的味道,他听见路人在阴暗的角落里小声讨论。

“哎呀,放着家里的老人不管,自己出去玩啦。”

“要是早点回家早点送进医院,也许人还能活呢。”

“造孽呀,等我老了可不敢这样,家里一定要有个人看着。”

“谁说不是呢,现在的小孩都自私着呢。”

晏修一茫然地听着那些话,眼前被漆黑的纱帐填满,他觉得该去死的人是他自己。

如果他能回家,如果他不去参加什么那个额外的培训,如果他能时时刻刻陪在奶奶身边……

是不是一切就会不一样了?

奶奶曾经骄傲地说他当了兵,是守护大家的英雄。

可他什么都守护不了,什么都救不了。

晏修一睁开眼睛,才发现不知不觉在梦里哭了,他擦了擦眼角的泪,爬起来上厕所,病房门没关严,他听见于亮刻意压低了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你回头跟大家说一下,那件事谁都不能提。”

“废什么话!我没有瞒着一哥的意思!但是现在他的伤才是最重要的!晚点再告诉他!”

“到底是谁他妈把他醒了的事情透露出去的?那个女记者就是个疯子!”

“是她儿子自己乱跑!一哥都差点死了,怪谁?怪谁?还在那写那么多的不实报道!”

“就是因为谁都说不清楚才由着她乱写!谁知道那小孩怎么就回头往里跑了?怎么就叫一哥不管他了?!”

“呼……我的问题,行了行了,死者为大,可也不能任由别人糟蹋活着的人。”

“反正这事就先这样,一哥养病期间谁都不许提起这事,谁提我跟谁急。”

一门之隔间,晏修一把他的话全都听了进去。

他从这段话里已经摸到了现实的边角,而当第二天,那个妆容精致的女人如一把手术刀一样冰冷地站在他面前时,晏修一感受到了铺天盖地的恶意。

“你好,”女人眼底藏不住憎恶,“我是xx报社的记者,一直在追寻当年那场火灾营救的真相。当年在大火里你进去救一个小男孩,请问是什么让你选择放弃?”